杨之 发表于 2008-12-1 11:42:14

白连春《拯救父亲》之四


白连春《拯救父亲》之四



       在收容所里的那些日子,我们常常四目相对,时光和岁月都为我们凝神。没有晨昏,几乎也没有语言,我们的思维都停滞在表面可视的事物上。我们倾听、我们颔首、我们也莞尔,像任何一个有情人那样:我们的心事简单但是浩渺。我们用手指和目光说话。我们一个一个看上去都郁闷、木油、阴沉和羞涩,然而固执。我们的手总是牵在一起的。我的手指总是在谷禾父亲的那些粗糙的茧子上来回磨擦。我的手指的每一次移动,其涵义,谷禾父亲都是懂得的。有时候我回忆起我在收容所里和谷禾父亲相处的那一个月,真是匪夷所思,那是我这一辈子遭遇到的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它随时随地都在我的生命中亲呢、悸动、焦虑、萎靡、飞扬和贲张……我们几乎一直都那么坐着。在我们的周围,无数的小动物虽然和我们拥有共同的空间和时间,它们却生活在乐园里。成群的苍蝇简直就是鬼子的轰炸机,它们从门缝里愉快地飞进飞出,把令人烦闷、愁苦、推怦、颓废甚至绝望的嗡嗡声和看不见的要命的病菌投掷到我们身上。它们肆无忌惮恣意妄为地在我们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停驻,它们盘桓、飞掠和滑翔,做一些古怪的空中表演。它们肮脏,但是永远自由;它们坐车从来也不买票,然而没有人把它们关进收容所。在我们住进收容所后的第五天,有两只绿头的大苍蝇在我们的头顶上打架,它们嗡嗡叫嚷着追来追去,最后,不知怎么,一只就爬到了另一只的背上。原来它们不是在打架。它们是在做爱。它们那么做着爱飞来飞去突然就落在了谷禾父亲的头上。也许是因为他的头发太长太乱,又有一些白花,苍蝇就选定他的头做爱巢吧。我的愤怒一下就不可收拾。你知道,我在心里早已经把谷禾父亲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我从地上一蹦而起。那两只可恶的苍蝇,它们比旧社会还可恶,它们竟然先知似的,从谷禾父亲的头上一掠飞起,腾上了半空。它们还在做爱。他妈的!那只男苍蝇看上去一点也不阳康……它们嗡嗡的叫嚷声更大了更烈了更嚣张了,它们乐得浑身都在颤抖……我觉得胃里一股酸水直涌喉头,哇的一声,就呕吐起来。现在,时隔五年,当我回忆起我在收容所里的日子,仍然会暧气、反酸、呕吐甚至痉挛,像一个彻底的胃病患者。我把自己折腾得肠胃里一无所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谷禾父亲一直搂抱着我)。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原来是……那两只苍蝇的……儿子。你可以想像出我醒来后的沮丧和悲哀。我,白连春,原来是两只苍蝇的儿子。难怪我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垃圾堆上度过的(我捡破烂。我是我们那个地方的少年破烂王。垃圾堆里有无数的宝内哩:缺头断尾的书、透明的玻璃片、锈铁钉、铜钱、偶然的硬币、揉碎的玫瑰、眼镜架、一本小学生作文、烂鞋、纸烟盒以及烟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脱下我的鞋,满屋追赶着,发誓要打死那两只在梦里成了我的父母的苍蝇。整整一天里,我都在追打那两只苍蝇。我认识它们。它们即使不做爱了我也认识它们。我能够一眼把它们从众多的苍蝇中甄别出来,就好像它们真的跟我有过什么关系似的。整整一天,又整整一天,它们一直在屋顶上活动。我的鞋砸不到它们。终于在第三天,那两只苍蝇……不,我没能把它们打死……在第三天,它们趁工作人员给我们送午饭之机,从敞开的门洞里大模大样地飞了出去。在那几天时间我一共打死了五百七十八只苍蝇;然而那两只最可恶的苍蝇,让它们跑掉了。在谷禾父亲身后的墙壁上,我还惯死过一只蜈蚣。那只蜈蚣被揭死后掉到了地上,我用鞋底把它给碾烂了。在墙上约一米高的地方留下了一处晦暗的痕迹。如果谷禾父亲坐着,那只蜈蚣留下的痕迹就正好在他的头顶上;如果他站起来,他就把它给遮住了。我还像一个四岁玩童一样,用我的唾沫淹死了好几只蚂蚁。在屋顶上,还有三只壁虎。它们安安静静在呆在上面,从来也不发出叫喊声。我知道它们是吃蚊子的,所以我没有干扰它们。我打死了十五只老鼠和八十四只蟑螂。蟑螂全都是全飞的。我打死了无数的坟子。我可以随手一抓,就抓到一只。在收容所的日子,我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捕蚊高手。我成了坟子的克星,当然也就成了蚊子攻击的对象。我的脸上、手上、脚上,全是蚊子咬的包,我从收容所里出来五年后都没有散完。现在,你看见我的脸上有些像青春痘一样的颗粒,它们实际上都是那一个月的收容所生活给我留下的,它们也许会在我的脸上陪伴我度过一生。



第六章


       村庄像一朵狗尾巴花一样把自己全部给开放了出来.在那样一个深冬的傍晚,当谷禾在李拐子家刚刚站定,他似乎看见了、触摸到了村庄的内脏:村庄内脏里有不少像李拐子一样的人他们所谓的家:两间半窳陋的、邋遢的、带有些恶意以及旧社会味道的土屋里农具们被堆放成各种各样的垃圾,上面仿佛一层淡褐色的皮肤似的尘埃绷紧在每一个地方。已经是十二月了,还有成群的苍蝇在正屋里哀衷地飞舞,炕上因为有温度,于是停驻着黑压压一片,比县城里最好的烧饼铺烙出的烧饼上的芝麻还多。谷禾一迈进去,苍蝇们就像欢迎同伴一样索绕着他热烈地唱起苍蝇之歌。谷禾的上腹部须臾间就生出一种饱胀感。这饱胀感中还有一种专心致志的剧痛……

       李拐子正坐在炉火前的小木凳子上心无旁骛地吃烧土豆。烧土豆拿在他的手里,你简直分不清哪是土豆哪是他的手,它们都是一种焦糊色。他的脸也是焦糊色。他大大地咬了一口土豆,露出土豆淡黄色的肉,那淡黄色一闪现就消失在他的口腔里。谷禾看见他的口腔了慢焦糊色的。他吃着烧土豆,发出一种轻微的嗯嗯声。那是一种动物满足时候发出的声音。谷禾曾听到猪进食时发出过那种声音。一群苍蝇围绕着他飞来飞去,有两只竟然和他抢土豆吃。他拐子眼疾手快,他把烧土豆连同一只来不及逃走的苍蝇一起送进了嘴里。谷禾双手按着胸口,逃出屋去。他逃到一堵塌掉一大半的院墙旁边,就和一个一身白的往里走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脸上露出恼怒之色,刚想张嘴骂人,一看是谷禾,立刻笑起来:嘿,嘿,是连国回来了,怎么?来看看你拐子叔?谷禾认出那人是村支书兼村会计三丈,人称才高三丈的高三丈。谷禾小时候曾和一群半大孩子一起追在三丈屁股后面叫喊:三丈三丈,才高三丈;三丈三丈,才高三丈,换不来一口粮。这顺口溜有一个故事,也许是一个传说。故事也罢,传说也罢,都一样,讲的是饥匾年代有一回三丈的兄弟饿哭了,他紧紧搂抱住他哥,说哥呀哥呀我快死了。三丈说四平你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的。四平是三丈兄弟的名字。三丈一路慢跑紧走到了县城,想用自己换一个烧饼或者窝窝头或者其它随便什么可以进口的东西。第二天两手空空回来,兄弟已经饿死了。于是村里就生产出了一条顺口溜。那时候三丈就是村支书兼会计。现在的三丈已经是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儿了。现在村里的支书兼会计实际上是三丈的孙子高幸福。高幸福已经随村里的建筑队去广东打工了,他同时也是村建筑队的支书兼会计。村长是建筑队队长。三丈家住一队,平常不轻易上谁的门。在丈进门,准是要钱。赤沙庄的人都害怕三丈。

       谷禾悄悄跟在三丈身后再一次踏进李拐子的家,他想看看三丈究竟怎么要。三丈一进门就高声对李拐子说,拐子兄弟。三丈比李拐子大。李拐子装着没有听见,他把头埋在炉火前。他已经吃完了烧土豆了。拐子兄弟,三丈提高了声音,再过几天就是明年了。说着,三丈蹲在了李拐子身边。两个人一黑一白形成强烈的反差,就如同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李拐子不能再装着没听见了。咋样?李拐子仰起脸,但不看三丈,不知道他看什么地方。咋样?三丈拍拍李拐子的肩膀,拐子兄弟啊你得让我过过年吧?你的年过得好着哩。李拐子说。他把背给了三丈……突然就响起了哭声。突然而起的哭声把谷禾给吓了一跳。这哭声还不小哩。谷禾仔细一看,原来三丈和李拐子两个人都一齐哭了起来。兄弟兄弟啊我活不下去了啦……上头也逼我呀。是三丈的声音。兄弟兄弟啊我活不下去了啦……仍然是三丈的声音……别说提留,连公粮款……一半都没有收上来,我拿什么往上交啊……三丈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哥,是李拐子的声音。这声音轻得像一只蚊子叫,然而三丈听见了。三丈停在院里,他的身子不摇晃了,你说吧,你哥我不聋。李拐子哆哆嗦嗦站起身,他把他屁股下的小木凳碰翻了。他的一只手探进怀里。他的一只手在怀里呆着。那是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在怀里呆了许久,许久,才伸出来。他的右手摸得紧紧的。他跌跌撞撞走到门口。他扶住了门框。我……我这里……只有五角钱,你拿去吧,一开春,咱李岩就从广东回来了,到时,我叫他给你送去……你看这样,行不?谷禾看见三丈的身子重又摇晃起来,他就像狂风中的一棵枯草。五角钱,三丈疲倦得不退喘息的声音,五角钱……你,你去,买半斤盐过过年吧。那……那你呢?李拐子的声音里充满着颤栗的痛苦。……老了我,三丈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够了,够了我活得!

       三丈的身子摇出了李拐子家没有院门的院子。谷禾跟在三丈身后。谷禾看见三丈在村道上骤然加快了步子。那时候夜色已经开始往下落了。跟在三丈身后,谷禾感觉就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飞速前进的特快列车上,或者,像是在半空中,总之,他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他觑眯着眼睛,似睡未醒的样子。三丈走到了村子外面。现在,三丈站在村南路口。三丈站一会儿,转身往东走去。凛冽空旷的夜幕中,一轮圆月爬上了地平线。地平线上有三五棵光秃秃的树。那会儿月亮仿佛悬挂在树权间似的,看上去如同某个孩子吹上去的一口泡泡糖,又干又黄又枯的麦苗,紧帖在地表卧着,它们早已经给冻住了,样子和死草没有区别。三丈一直不停地走着,步态坚定、妥贴。大方,但给谷禾一种异常的感觉。谷禾觉得三丈有些不对劲儿,但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谷禾一时还弄不清楚。三丈走到了村口。三丈的家就在赤沙庄的东口。三丈家的门口有一棵槐树。谷禾还记得小时候爬三丈家门口的槐树摘副豆角的事。有一次他从树上掉了下来,正赶上三丈站在家门口,三丈把他给接住了。那天,三丈爬上树给谷禾摘了好些豆角。谷禾把槐豆剥出来,装了满满一口袋。回到家,母亲把它们全扔了。现在谁还吃槐豆,母亲说,又苦又涩的。谷禾就坐在地上哭,说我要吃槐豆窝头我要吃槐豆窝头。母亲进来,在他手里塞个烧饼。烧饼又香又脆,但是谷禾想,槐豆窝头究竟是什么味道呢?他从地上捡起一粒槐豆放进嘴里。呀!呀!他差点把舌头给吐出来。他再也不爬三丈家门口的槐树了。从此,谷禾看见槐树就远远地绕开,他不相信父亲说的他们吃槐树皮槐树根槐树叶的事,因为槐豆早被别人吃光了。然而谷禾清楚地记得三丈家门口的槐树是没有皮的。

森豪正室 发表于 2009-12-1 12:58:56

拜读!···

当代书法论坛 发表于 2012-8-7 10:05:50

冰山雪莲 发表于 2012-10-15 08:4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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