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俗画——■ 介子平
所谓俗画 ■介子平 韩拙《山水纯全集》云：“作画之病者众矣，惟俗病最大。”何为画之俗病？邹一桂《小山画谱》归纳道：“画忌六气：一曰俗气，如村女涂脂；二曰匠气，工而无韵；三曰火气，有笔仗而锋芒太露；四曰草气，粗率过甚，绝少文雅；五曰闺阁气，描条软弱，全无骨力；六曰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耐。” 愚者与俗同机，愚不蒙则智，俗不贱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苏东坡云：“作字之法，识浅，学不足，终不能妙。”黄庭坚云：“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所言虽书法，却与画同理。陈师曾总结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空善。”陈师曾论文人画价值曰：“文人画之不见赏流俗，正可见其格调之高耳。夫文人画，又岂仅以丑怪荒率为事邪？旷观古今文人之画，其格局何等谨严，意匠何等精密，下笔何等矜慎，立论何等幽微，学养何等深醇，岂粗心浮气轻妄之辈所能望其肩背哉！但文人画首重精神，不贵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优美者，仍不失为文人画。”文人画兴致所至，率性涂抹，纯任天真，不假修饰，在内容不在形式，藏巧于拙，在神似不在形似，用晦而明。画家之妙，皆在运笔之先，运思之际，一经点染便减机神。这让人想到了唯一被称作伟人摄影家的罗伯特·卡帕，其作品不觉技巧之重要，焦距、光圈、快门在此皆为无用之词，其作品唤醒了人的良知，告诫人类不要再彼此杀戮。事忌脱空，人怕落套，能脱俗便是奇，不合污即为清，卡帕是摄影界的文人画家。 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文人画的功夫在画外，陈师曾同时也为近代画家的文化水平担忧，吴冠中则快人快语，直截了当道：“美术界大部分画家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因此他们的作品情怀和境界上不来。”守田者不饥，读书者不贱，文低难免人俗，人俗画格怎高，画中无文，画不可读，恰是邓椿所云：“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读书养性，书画养心，不读书能臻绝品者，未之见也。身有所历，目有所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王原祁云：“神与心会，心与气合，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绝无求工求意之意，而工处奇处斐然于笔墨之外。”画为心源之文，为文之极，故画家岂可无文？ 各花入各眼，高士高求，俗人俗购。阳春白雪，和者盖寡；下里巴人，和者众多。古来如此，于今为甚。线条拙朴、色彩单调者，较之涂脂抹粉、惯卖风情者，往往下风。案有琴书家必贫，而多数画家何以取媚于人，生计之外，尚在修养不足。龚半千云：“物之不可入画者，猪也，阿堵物也，恶少年也。”后来，国画列入被改造范畴，意欲突破因循守旧、蹈常袭故模式，意欲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于是山水画里添了公路，公路上一哨人马举旗鱼贯前行，山间为水库工地，山头电杆林立。此为取媚于时，大背景下迷失自我，亦步亦趋，与修养无关。丰子恺主张现代表现，其《画中有诗》自序云：“余读古人诗，常觉其中佳句，似为现代人生写照，或竟为我代言。盖诗言情，人情千古不变；故为诗千古常新。此即所谓不朽之作也。余每遇不朽之句，讽咏之不足，辄译之为画。不问唐宋人句，概用现代表现。”可惜多数画家缺少丰子恺盎然诗趣，画非心画，而在浮表。 俗人俗购者，旨在装点山林，附庸风雅，至于绘画本身，则无关紧要，纵使出得高价，总有明珠暗投之感。李唐题山水轴云：“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徐渭题墨葡萄轴云：“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傅雷为黄宾虹售画，得者皆颇具审美趣味，此也甚合黄意。1945年12月27日，傅致信黄：“敝处历来传播法制，均以不落俗手为原则，且寒斋往来亦无俗客，而多寒士，大抵总不至使吾公有明珠暗投之叹，可以告慰耳。”盖画家卖画如嫁女，总希望找个好婆家。俗画不被雅士青睐，雅画也忌落入俗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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