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锋 发表于 2010-10-22 10:56:10

试论时代精神统摄下的当代写意印风

试论时代精神统摄下的当代写意印风



傅德锋





篆刻是从实用印章发展而成的将书法与雕刻完美结合的一个艺术门类,自宋元以降,由于石质印材的广泛使用和许多文人的参与,篆刻开始逐渐走向自觉的艺术审美,也就是说,它既具有实用的一面,又更为注重情趣的体现,具有了和文学、书画作品类似的审美欣赏功能。由于篆刻作品讲究在方寸之内见精神,因此,它更具有抽象性和概括性,我们通过一枚小小的篆刻作品(印章)同样能够窥见创作者的才气、识见和文化修养。因此,当(实用的)印章走向(审美的)篆刻之时,它便不再是先前的文人士大夫眼中的“雕虫小技”,而是“由技进道”,即篆刻家们在游刃恢恢的刀石撞击之中体现出各自不同的审美理想和艺术精神,印从书出,驱刀如笔,异彩纷呈,气象万千……



当代印风从总体而言,尤其注重写意精神,这是篆刻从实用印章当中分离出来之后继续朝前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篆刻家们不断创新的一条必由之路。我们习惯上将篆刻的总体风格分为三种类型,即工整印风、写意印风和兼工带写印风。其实,,这三种印风并不是篆刻从实用转向审美之后才出现的,而是伴随着印章发展演变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说,当印章出现之后,这三种印风就实际上已经存在了。我们只要仔细对照分析大量的古玺和秦汉印章就可以明显地认识到这一点。



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而言,工与写并无高低雅俗之分,关键看具体的作品和作者创作水准的高低。但通观印史,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即工整一路印风易于走向僵化和刻板,由工整而至工细,技法技巧无所不在,但体现创造精神的“道”却丧失殆尽了。一工再工,炫技斗巧,篆刻作品接近或等同于工艺性的制作之时,它本应具备的那种古雅含蓄的精神气息便不复存在了。就像隶书,两汉时期达到鼎盛,至唐代,则走向程式化;也像楷书,在颜(真卿)柳(公权)笔下达到极致,到明清“馆阁体”、“台阁体”,便“七窍开而混沌死了”。而工整一路印风,尤其是汉满白文和宋元朱文,在明清印家手中穷工极巧、精益求精,至民国后的赵叔儒、陈巨来、韩登安则达到极致,当代陈葆国、冯宝麟、鞠稚儒等致力于工整工细一路印风的研究与创作,欲突破和超越陈巨来、韩登安,可惜工艺化倾向略重,其细腻与精致固然功力非凡,但精神气格、艺术品味亦随之有所下降。



当代印坛的主流一直是写意印风,从早期的齐白石、来楚生到稍后的韩天衡、石开、李刚田、王镛乃至目前活跃于印坛的大批的中青年篆刻家,突出者如燕守谷、范正红、陈国斌、葛冰华、甘海民、徐海等等,他们自始至终都特别注重写意精神的开掘与弘扬。从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展、中青展、篆刻展和西泠印社举办的篆刻征评展上展出的作品来看,属于写意一路印风的作品明显占大多数。至于“新概念篆刻展”和“流行印风展”展出的篆刻作品,便都是清一色的写意和大写意篆刻作品。



这一类的篆刻作品都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特别注重作品的“视觉冲击力”,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拙朴、野逸、荒率。从字法上来讲,这一路印风对入印文字的采纳更为广阔、宽泛,举凡甲骨、钟鼎、石鼓、砖瓦、刻石、陶文、诏版、权量等等,无不用之;从章法而言,则呈现出一种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特别注重印面的强烈的疏密对比效果;刀法上已不再仅仅局限于冲、切,而是在冲、切的基础上推而广之,将刮、削、划、磨、敲等等手法广为施用,甚至在钤印的过程当中也摸索出很多新的方法,进一步强化了线条的质感,丰富了线条的信息含量。在印屏的设计和制作方面,极尽变化丰富之能事,在颜色的搭配,幅式的安排以及题签等等环节都反复推敲,以最大限度地突出展厅效果为原则。我们只要仔细翻阅和浏览过历届全国展、中青展、篆刻展、流行印风展及其作品集,就会有这样的感受和印象。



从艺术发展的历史规律而言,这诸多现象表明,当代篆刻已在新的审美观念导引下进入了一个多元发展的历史时期。而韩天衡、王镛、石开、李刚田、刘一闻、祝竹、马士达、林健、苏金海等的崛起,无疑为当代篆刻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不仅具备深厚的传统印学功底,而且还具有着强烈的创新意识。总的来讲,它们都不同程度地在写意印风的开掘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们之后,青年一代印人继之而起,如陈国斌、葛冰华、刘彦湖、崔志强、王丹、翟万益、范正红、燕守谷、查仲林、许雄志、徐庆华、徐正濂等等,他们在前辈印人的基础上又各自都有所发展,形成了鲜明的艺术风格,使得当代印坛呈现出一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其中某些印人的风格探索具有很强的开创精神和文化启示意义。如韩天衡之于鸟虫印、石开对“披麻皴法”的嫁接引入、马士达主张的刻做钤一体化、王镛对民间书法的吸收、王丹燕守谷等在陶瓷印方面的探索、陈国斌的新概念创作、葛冰华对现代公章的改造和对道教印的开掘、翟万益在砖印上的钻研等等,都是注重印学写意精神表达的典型范例。而在老中年一代印人之后,又涌现出了大批的青年印人,成为了他们的追随者,突出者如李强、谷松章、白爽、陈靖、白砥等等,经过多年的历练,也逐渐呈现出了自家风貌。但不可讳言,他们也是更多地倾向于写意印风,只是因为各种因素的制约,这些60后、70后、80后的印人们的创作还未能完全脱开前辈印人的影子,尽管如此,他们目前的作品和创作现状已充分表明,他们将来的发展前景将是非常广阔的,也是很值得印坛期待的。



当代印人何以如此青睐于写意印风呢?笔者经过分析和思考认为有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因:



一、时代风尚与社会环境的影响。十年“文革”浩劫,禁锢了人们的思想,“文革”的结束和改革开放的实施则标志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反映到文学艺术方面,必然要力求打破社会强加给人们的审美观念,曾经的那种模式化、标签式的艺术创作早已不合时宜,人们内心深处的那种苦闷和压抑需要借助于某种形式尽情宣泄出来,因此,在生活中,什么牛仔衣、喇叭裤、迪斯科、霹雳舞、流行音乐、卡拉OK、染发等等风行开来,而所谓的“流行书风”、“流行印风”在书坛印界也便应运而生,对这种种流行,我们似不宜持反对态度,因为它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现实生活本来就是艺术创作的无尽源泉,当生活元素经过艺术家的提炼和筛选上升为某种艺术形式之时,必然有一种相应的思想意识在起指导作用。人们从政治思想的禁锢和约束下解脱出来之后,思想与灵魂得到了相应的解放,那种规矩的、谨严的甚至是刻板的艺术表现形式(或曰手法)便逐渐被丢弃,而松散的和野逸荒率的艺术因素便日渐被推重。



当伴随着城市建设的飞速发展,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席卷天下,人们刚刚从低矮的平房、群居式的院落走出之后,又走进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单元楼,居住方式的改变和生存压力的加剧,实际上使得当代人从一种封闭走向了另一种封闭。前一种封闭是由政治原因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缺乏起码的坦率与真诚,无论是生活中还是艺术里都充斥着政治斗争的浓厚气息,个人的本真隐藏于灵魂深处,一切言行皆以当时的社会规范为准,不敢稍有逾越;后一种封闭则是由经济因素造成的,社会单位、社会分工进一步细化,而人的私欲也无限制膨胀,尽管物质条件改善了,但人的精神世界却依然存在苦闷和彷徨。



反映到艺术上,先前的高、大、全转化为时下的短、平、快,追求感官刺激的快餐文化便倍受人们欢迎。艺术家一方面渴求古人(文人士大夫)生活上的那种表面的闲适与优雅,而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现实生活的快节奏高压力的纠缠与影响。具体到篆刻方面,则反映出一种恋古心理与现代观念碰撞下的总体风貌:讲求古拙、简淡,突出矛盾冲突,强调对比效果,强化感官刺激。而写意甚至是大写意风格便成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极佳方式和有效途径。



二、篆刻自身的因素制约。从客观上来讲,当古代实用印章转化为篆刻艺术之后,在方寸之间抒发作者的思想感情与人生理想已成为一种自觉,而工整、工细一路印风本身的很多局限,显然妨碍着更多的印人的风格探索,而写意印风却具有很大的开拓空间,可供艺术家们自由创造、纵横驰骋。从明清乃至民国的篆刻发展来看,工整工细一路印风一直在一个较小的空间里存在着,尽管高手巨匠并不乏人,但与从事写意印风者相比,却又相当悬殊,这充分表明,走工细一路是很难继续获得突破的,也不易走远,写意一路虽也不易人人皆可操控,但毕竟其路子要广得多。



三、创新求变思想的推进。当代印坛,高呼创新,“苟日新,日日新”,新从何而来?窃以为有三个方面:一是文字材料之新,大量文物的出土,新的文字材料的发现无疑为篆刻家们提供了创新求变的元素,“旧”的转化为“新”的;二是章法布局之新,在现代形式构成因素的影响(包括画意的融入、现代书法的刺激等等)之下,当代印人在章法方面也获得了很多出新的灵感;三是刀法之新,各种辅助手法的采用,大大突破了前人用刀的樊篱,出现了许多仅靠冲、切刀法所无法体现的风格面貌和艺术效果。比如陶瓷印的开发,就是在刻制传统印章的基础上,将刻好的泥坯经过高温处理,使得印面呈现出一种仅靠刀刻所无法体现的自然斑驳之美。而陶瓷印这种特殊的烧制工艺则适宜体现写意印风,这也是近年来一些倾心于写意印研究的篆刻家偏爱陶瓷印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强化展厅效果,适应展览竞争。由于当代篆刻作品主要是通过展览得到社会的认可,因此,在展览上入选和获奖就成为了广大印人自然而然的追求目标。但因为展览评选的特殊性,要想在数秒钟之间吸引评委的目光,参展作品必须注重展厅效果,强化视觉冲击力,在这一点上,写意印风较易达到这一目的。这一方面反映出展览文化时代的特殊需求,一方面也体现出当代印人急功近利的一面。每次展览都会由此引出许多诸如“跟风”之类的话题,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很多评论家普遍认为,当代篆刻展览给人的最明显感受就是大刀阔斧、杀气腾腾,作品视觉冲击力强,但文化含量不足……



通过以上分析,笔者认为,当代篆刻的最主要特征就是写意印风的开掘与弘扬,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实,也是符合艺术发展规律的客观存在。从本质上来讲,这些都具有积极意义,是进步的表现。至于当中出现的一些问题甚至是弊端,也自然有它的生成原因,我们完全不必大惊小怪。我们所应当注重的是,如何扬长避短,怎样开拓出新。



由于社会制度的变革,从事篆刻者的群体构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少数人的雅玩转化为群众性的文化活动,篆刻艺术从上层社会走向民间,广泛普及,遍布社会各个阶层,从事者的受教育程度、生活状态、所处环境、知识结构、个性气质、文化修养千差万别,从事者之多可谓史无前例。篆刻要发展,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便是历史的必然。如此之多的篆刻家和爱好者再加上现代传媒的发达,要做到不与人同也是十分不易的。而展览的竞争一方面在给篆刻人提供机会与平台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人们的急功近利心理。因此,片面地追求视觉冲击力和“跟风”现象便在所难免。很多篆刻爱好者,只将篆刻当作参加某某团体、某某协会的敲门砖,不注重学养积累,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展览角逐中疲于奔命。这实际上是进入了一个误区。因为展览结果并不等于终生成就,如果一个从事篆刻者缺乏较为厚实的文化支撑,是根本经不住时间考验的,展览上的脱颖而出必须依靠强大的文化潜力方可历久弥新,否则,即使一时赢得些鲜花与掌声,最终面对的依然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的现实。



因此,重视学养是从事篆刻的要务,调整心态是参与展览的急务,无论是从事工整印风还是写意印风研究,都同样适用。写意印要包含有工整印的精微与细腻的成分,才能让面目上的雄浑大气更耐品读;工整印风也要适当吸收写意印的灵活与机变,方能避免流入工艺性制作的俗格。古人所讲的“始知真放在精微”,即是言此,反之亦然。书法上讲究“由技进道”,篆刻也是同理。任何技法技巧最终都是为反映创作者的思想情感和审美理想服务的,任何真正的书法家和篆刻家都从来不是为技巧而技巧,为技法而技法的,他们的那些具有代表意义的作品,都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在里面。当篆刻创作进入高层次时,就如同“庖丁解牛”一般,游刃恢恢而毫无滞碍。但要达此境界,绝非易事,功力、才情、胆识、修养、创造精神,缺一莫可。



当代活跃于印坛的老中青三代代表性印人,虽以写意印风示人者居多,但他们谁也没有排斥过对工整印的参悟与学习,因为工与写只有风格面貌上的差异,并不存在艺术原理上的对立。他们只是智慧地寻找到了一个契入点,让自己的审美理想在刀石撞击之中得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展现。我们虽不能据此说他们的创作达到了一个多么高的高度,但他们的探索充分表明,篆刻在当代已呈现出了多元发展的良好趋势。他们的作品既有师承来历,又能体现出不同程度的个人面目;他们既注重技法技巧的反复锤炼,也关注审美境界的不断提升;他们崇尚古意的精确表达,也不忽视时代精神的发掘与弘扬。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写意印风在当代的盛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它在时代精神统摄下的种种体现,都是创作者各自的人生理想与现实生命状态激烈碰撞下的某种具体反映,它承载着每个创作者的欣慰、欢乐、痛苦、焦虑和不安……是每个人心理成长过程的真实写照。“新”与“旧”的交替,古与今的传承绝不在于表面上的一招一式,而只有那些真实地捕捉到了篆刻艺术的精神与魂魄的人士,才可能在这方寸之间感悟到天地造化,呈现出万千气象……



2008年10月10日于古风堂西窗

(本文原载南京印社社刊《印说》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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