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世獨立 — 彭襲明其人其畫略說

盧志懷

                     遺世獨立 — 彭襲明其人其畫略說

    從專業繪畫的角度來說，「文人畫家」恐怕並不全然是褒義，比如張大千就曾信心滿滿地宣稱自己的畫「不是文人畫」，而是「畫家畫」，並將「業餘(文人)畫天下第一」的稱號慷慨地「封」給了謝稚柳的胞兄謝玉岑。然而數百年來，傳統畫家卻幾乎無不以被稱為「文人畫家」為榮，因為這個稱號不僅從技術上認可了「畫家」的身份，而且更重要的是前面冠以的「文人」稱謂，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優越而受景仰的地位，是中國知識份子不論貴賤、仕隱都樂意接受的身份。
然而時移境遷，二十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社會階層的變化，所謂的「文人階層」幾乎消失殆盡，「文人畫家」便也變成了一個歷史名詞，那些以「文人畫家」標榜的「文人畫」，好的保留了幾分舊時的形貌氣韻，文質彬彬卻很難再談得上；差的卻簡直有不自量力、沐猴而冠的嫌疑。
然而彭襲明卻是個例外。
直到在香港見到彭襲明的作品之前，筆者從未在任何藝術刊物或者媒體上見到過這個名字，也從未有幸欣賞過這位名聲與成就極不相稱的畫家的作品。
彭襲明的經歷不算複雜，他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畢業於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其後寓居上海。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輾轉到重慶，建國後定居香港直至謝世。在他九十四年的人生中，作為畫家的彭襲明，只保持著與為數不多的同行的交流，而這些少數的同行卻無一不是享有大名的畫家與收藏家：彭襲明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時就結識了張大千與陸儼少。抗戰勝利後，彭與陸兩人結筏南下，千里還鄉；而張大千對彭氏「文章高一世，畫筆高一世」的評價已經成為其一生的定評，這兩位大畫家都是彭襲明終生的莫逆之交。移居香港後，彭襲明又結識了溥儒、王季遷、燕笙波、劉作籌、徐復觀等人，酬唱往還，談藝論道。一方面，在同道的圈子裏，彭襲明的藝術活動也算豐富，另一方面，就算得到了許多同行的認可與肯定，彭襲明在普通民眾看來卻仍然是個陌生的名字。彭氏一生只舉辦過一次個人展覽，那還是他三十歲時在成都舉辦的。他自幼修習內家拳法，到港後以授拳教畫謀生，亦有一眾弟子，但他雖好以己作贈人，卻鮮鬻畫，也不喜歡與外界作過多的接觸，有三兩知己足矣，據其友人回憶，好幾次大學中的藝術系聞名欲以教職延聘，都被他再三婉辭了，至於平時更不許友人隨便標榜哪怕片言隻語。晚年時的彭襲明，為避瑣事侵擾，索性在家中連電話也不置了，誠如張大千所敘，他「避俗如仇，不欲與人相見」。彭襲明的這番避俗避世，在現代社會中愈顯罕見，在資訊如此發達的現在，號稱避俗避世從不乏人，而不以此沽名釣譽者卻如鳳毛麟角。因此，彭襲明確實當得起友人贈予的「畫中高士」之號。
說到彭襲明的畫，乍見之下幾有如遇古人之感，其筆墨韻味歷歷都有出處，而合在一起，卻是自家面目。彭襲明的外叔祖父是著名的大收藏家狄平子，彭氏十六歲在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畢業後，留居上海，得以飽覽狄氏及另一位大收藏家顧燮光的收藏，尤其是在狄平子家中他見到了王蒙的《青卞隱居圖》真跡。對於一個學習美術的十六歲少年來說，這樣的煌煌巨制無疑對其心靈產生了強烈的震撼，終其一生，彭襲明筆墨中那種蒼潤、渾茫的感覺應該都起源於這次邂逅。彭襲明與王蒙的緣分還不止於此，四十六時他得見王蒙《夏山高隱圖》真跡，五十一歲時又得見王蒙《林泉清集圖》真跡。三面王蒙，三次所見卻皆是這位元代大畫家最好的三幅作品，彭襲明沒有辜負這樣巨大的眷顧，他不僅將王蒙獨特的筆墨韻味烙印在自己的畫中，也將王畫中那種郁勃的生意、躍動的靈氣注入了自己的作品。除了王蒙，從彭襲明的作品中來看，他也從石濤、髡殘二人處得益甚多。二石的作品在當時尚不算罕見，況且彭氏與張大千交好，大風堂內長物連珍如拱璧的五代董源《溪岸圖》真跡都得親見，二石精品更當不在話下。
筆者以為，彭襲明的畫作以小幅及手卷最為精彩，因為王蒙、石濤、髡殘幾家相較而言都以用筆見長，而筆墨的變幻情態在小尺幅的作品中能夠獲得更為充分自由的發揮。以彭氏《山水勝景圖冊》為例，每幀不過一方尺左右，一覽之下，絕類石濤，那爛漫輕快的線條與點畫，活潑恣意的水墨暈染，甚至是樸拙的款識書法都充滿了石濤的意味。然而，如果仔細品讀就會發現：其線條的爛漫輕快中帶著凝練蒼潤的骨力，某些糾結生發的皴筆滿溢著躁動郁勃的張力，這正是王蒙的不二法門；其水墨暈染的活潑恣意中帶著沉鬱蒼茫的韻味，尤其是設色的那幾開，色墨交匯，墨可當色用，以渲以染；色可當墨用，以寫以皴，既渾融為一體，又兩不相礙，其厚重混沌的味道，正是髡殘的獨到之處。以王蒙為骨，髡殘為肉，石濤為皮，彭襲明形成了自身獨樹一幟的風格特徵。
當然，彭氏從古人處攝取養分的遠不止這三家，由於自小眼界開闊，得以飽覽歷代名作，彭襲明一向推崇宋畫，認為「不學五代北宋，則形不立，筆不重，氣局不大，謂之無本之學」。在其比較早年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規模董源、巨然、李成、郭熙以及蘇軾、米芾的作品，即使之後他的大部分作品築基於王蒙、髡殘與石濤，但是源於宋畫的水口、瀑布、樹木、屋舍等元素還是隨處可見，而得益於宋畫的造型能力也使他較長的手卷及大幅作品的構圖嚴整緊湊，不致有渙散鬆杳的弊端。
彭襲明的畫既富古意又予人清新之感，原因是他既師古人，又師造化。彭氏少年即好遊歷，遍遊五泄、四明、天台、雁蕩、廬山、黃山、泰山等名山；抗日戰亂之時避居青城，於蛾眉、青城尋幽訪勝，所得甚多；戰爭結束後以木筏出三峽，至宜昌，再乘船經武漢、南京、無錫等地南下返鄉，一路飽遊沃看。這些經歷雖然都發生在彭襲明的青年時代，卻在他一生的作品中都有反映。正因如此，我們看彭氏的作品，儘管都能看見前輩先賢的面目，卻從未聞到拾人牙慧的陳腐氣息。
丹青之外，彭襲明亦擅文章與拳法。他三十歲時避亂居住青城山上清宮數年之久，青城幾成為其第二故鄉，於此山靈水秀麗之處，彭氏作畫遊歷之餘，遍閱歷代關於青城的誌、記、文章，感歎古時文人「不慣登臨跋涉，遽懸想臆度，率爾為文，致訛誤百出，思有以矯之」，因此撰寫了《青城近記》。其書凡引；名稱沿革；位置；山界；氣候；山脈與諸峰名稱、位置；河流；宮觀；物產；人物；藝文；楹聯；摭餘；後記諸篇，雖內容龐博，但經彭氏周訪遍覽、搜幽剔勝、訂正考據，遂如為其作序的錢瘦眉所說有「獨得益奇，善發奧秘」之妙。至於其文章辭藻，清雅端正，讀之怡人，不遜先賢。令人稱奇的是，彭襲明竟然還是一名頗有造詣的拳師，他十六歲時即開始學習內家拳法，因此體格強健，這也為其日後遍游河山、得享高壽打下了基礎。赴港後，他更與武術名家譚明道、孫寶剛等切磋拳藝，此時，彭氏除了繪畫，亦以授拳謀生，可見其在武術上的造詣不凡。
彭襲明能文能武，文可著書揮毫，武亦足強身授徒，文武雙全而聲不聞於眾，名不顯於世，大哉！人不知而不慍，自得其樂，大隱於市，信乎！
湯哲明博士
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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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盧志懷 于 2012-3-29 20: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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