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中篇小说----<<半个大地的沉默>>

杨之

我自己是谁？我孤零零一个人。我每天都很害怕。白天害怕天黑，夜里又害怕天亮。我真的已经活够了。
你问我上了几年学？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上了三年。其实我是很想上学的。我姐也很想上学。我姐都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了，因为我们家实在是没有钱，她就没有去城里读高中，她就在李家庄当了小学老师。为什么到李家庄当小学老师？因为我们整个乡只有李家庄才有一所小学，我们周家湾没有。这附近几个村庄都没有学校。李家庄离我们这儿三十里地哩。我就是在我姐到李家庄当了老师以后才上的学。以前，我身体不好总是生病，我娘就不让我去上学。路太远了。你问我还想不想上学？我当然想了。我还想上大学哩。我要是上了大学，我要是能够当官的话，我一定不当贪官。我要好好地为人民做好事。可是，我不想当官，我想当一个作家。有女的当作家的吗？有。冰心就是女的。你也知道冰心？你还喜欢冰心？我也喜欢冰心。我是怎么知道冰心的？我姐给我说的。我姐还给我说过张爱玲。我姐还给我说过萧红。我姐说她最喜欢萧红了。我姐说鲁迅先生也喜欢萧红。我想我姐最喜欢萧红是因为萧红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红字。也有名字里有青字的女作家吗？肯定有？是吗？是谁？你想不起来了，你回去后就帮我查？然后，再告诉我，好的，谢谢你。
你说什么？我不相信。是真的？真的是真的？你要把我带到你们城里去读书？你还要我考北京的大学？北京有一所大学是专门培养作家的学校？你要我当了作家以后好好为人民写作？那是当然的啦，我总不会去为贪官写作吧？我恨贪官哩。我恨死贪官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你要我去你家？你要我做你的女儿？你正好没有女儿？你没有骗我吧？你们当官的总是骗人。你不是当官的？你是一个普通的公安战士？可是你穿的衣服戴的帽子好吓人

杨之

啊。一回到家，你就脱了？你就再也不穿了？你退休了？你本来是可以退休了的？你的年龄已经到了？那么，你是真的要把我带回家了？那么，你是真的要做我爹了？那么，你就是我爹了？那么，我有爹了？真的？
我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知道你来这儿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杀死贪官的人的。你找到了那个杀死贪官的人，你就把他抓走，然后，你就把他关起来，然后，你就把他给枪毙了。
他是一个好人，你为什么要抓他？你为什么要枪毙他？他杀死了贪官，他是为民除害。
贪官人人都可以杀。我也要杀贪官。你就抓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你抓我吧。你抓我呀。你为什么不抓我？
你怎么哭了？我可没有骂你，我也没有打你呀？你哭什么呀你？你就是想哭一会儿？那么，好吧，你哭吧。
大人是不应该哭的。男的大人更不应该哭。
你别哭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别哭了好不好？你想起了你的伤心事了？你也有很多伤心事？什么？你要我叫你爹？我叫你爹，你就不哭了，是吗？那我可叫了，我叫了。我一直就想叫一个人爹哩。我天天都想哩，我夜夜都想哩。
爹。

我姐是跳崖摔死的。那是一个很高很高的崖。丹山山谷，你知道吧？丹山山谷里有一个紫霞峰，是丹山山谷里最高的一座山。在紫霞峰上有一座庙，叫凌云庙，我和我姐一起去玩过，很大，一边住着和尚，一边住着尼姑。有一个尼姑叫妙惠，跟我姐的年龄差不多，是从远地方来的。她们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

杨之

我姐就是在紫霞峰跳的崖。
李家庄在丹山山谷外，离紫霞峰不是太远，最多半个小时的路吧。有一年春天，丹山山谷里的花开得特别特别好看，于是，乡政府就说要在丹山山谷搞开发，把丹山山谷开发成一个公园。从那一年春天开始，就有很多的当官的坐着各种各样的车来到李家庄，因为马路只修到了李家庄。李家庄是个大庄，是进丹山山谷的必经之地，是丹山山谷的门。李家庄是丹山山谷的门，这句话就是那个害死了我姐和我娘的贪官说的。
那个贪官还说：丹山山谷是我们中国惟一的红颜色的山，很有开发价值。
现在，你想起丹山山谷了吧？丹山山谷里的石头和泥土真的全都是红颜色的。你要想去玩的话，我带你去。我去过好多次哩。那儿有我的好多同学。我们都是好朋友。

我姐是在一天傍晚在学校门口的小河边洗衣服，被那个贪官一伙看见的。那时候天要热了。我姐穿着一件短袖的衣服，她光着脚，并且把裤管挽得高高的。妇女们在小河边洗衣服都是这个样子的。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啊。那时候，那个贪官一伙，他们已经在李家庄的村长家里吃过晚饭了。村长正陪着他们坐在小河边玩。他们就全都看见了我姐。晚上，天黑尽了，我们刚吃过饭不久，我姐坐在桌子前改学生们的作业，我爬在床上写日记，校长就找来了。校长给我姐说：周桃红，你到办公室来一下。我姐就跟着校长去了。我姐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下了，但是还没有睡着，因为我想知道校长为什么要叫我姐去办公室谈话。我怕校长不要我姐当老师了。校长不要我姐当老师，我自然也就读不成书了。我姐回来后什么也没有说，她没有开灯，她就那样黑乎乎地坐在床边上发

杨之

呆，然后就哭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翻身坐了起来，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校长不要她当老师了。我姐说不是。我姐说乡长要她到乡政府的初中学校去当老师。我一听，竟然很高兴，我搂住我姐的脖子，叫喊道：姐，你当初中的老师，不是更好吗？青儿，你不懂。我姐说。我姐总是叫我青儿。她从不叫我桃青，更不叫我周桃青。
没有多久，我姐就去了乡政府的初中学校当老师了，刚开始她不去，但是李家庄的小学校已经不要我姐当老师了。我姐很想当老师，于是，她就去了乡政府的初中学校了。原来，我姐也是在乡政府的初中学校上的初中。那里的老师全都教过我姐。我姐是那里的老师的最好的学生，因为整个乡政府的初中学校只有我姐一个人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然而，我姐没有去城里读书。
我姐把我带到了乡政府的初中学校，所以，我就上了两年小学，上了一年初中。
我姐是在她到乡政府的初中学校当了一年的老师后跳崖死的。

我相信我姐的死跟那个要我姐到乡政府的初中学校当老师的贪官乡长有关，因为有一次，我看见了那个贪官乡长，他打我姐。他把我姐摔到地上，然后压在我姐的身上。我姐翻不开他。我跑过去，把一根凳子砸在了他的头上。凳子砸烂了，但是他的头竟然没有流血。他起来后就紧紧地卡住我的脖子。他把我的舌头都卡出来了。他差点儿就把我给卡死了。我姐说你快放了青儿我跟你走。他就放了我。我姐就跟他走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教室里没有其他的人。

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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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薯是我的娃，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又卖血送他到城里上了学，是他自己不学好，要当贪官要坑害百姓，我怎么劝他改斜归正，他都不听，自他当乡长以来，他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他让我在乡亲们面前丢够了脸，他也让我受够了乡亲们的骂。我早就想要杀了他了。我杀了他给受苦受难的乡亲们赔罪。我要是早点杀了他就好了。我早点杀他，乡亲们也``````

红薯当乡长那年我刚好六十岁，一开始，认识我的乡亲们都来朝贺我，一个一个管我叫老太爷，我的心呀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在这之前，红薯一直是乡农技员，给乡亲们做了不少的好事。正因为红薯给乡亲们做过不少好事，乡亲们才选他做乡长的。改选那天，乡政府门前（那会儿乡政府还没有修这幢楼哩，一个农家院子，土墙瓦房的，里面还有一个天井，很大，这，还是很早以前，地主胡汉三家的房子，胡汉三被镇压了，他家的房子就归了乡政府了）人山人海呀，大伙儿硬是把前乡长给选掉了，红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选为乡长，他站在台子上，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末了，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是乡亲们的儿子，有我红薯吃的，就有乡亲们吃的。这话说得多实在多贴心呀，听了红薯的话，乡亲们的心里就觉得有了奔头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去赶场，都听到有人在议论红薯说过的话。那议论的人当然不知道我就是红薯的爹。乡亲们都管红薯叫红薯乡长。乡亲们管红薯叫红薯乡长不仅因为红薯的小名叫红薯，还因为红薯当乡农技员那会儿，喜欢搞科学试验，他试验出了一种新品种的红薯。这种红薯不仅耐旱，而且不需要什么肥，肯长，个大，淀粉和糖的成分都很高，

杨之

加工出来的粉条和饼子都很好吃，拿到城里也能卖上好价钱，城里人也喜欢吃，所以，很合适我们这个地方的土地种植。乡亲们就是把红薯担到城里去，也有城里人买。城里人问：是丹山的红薯吗？乡亲们赶紧说：是呀，就是丹山的红薯，你看，要不，怎么这样红这样大这样光呢？城里人就立刻掏钱买了。丹山的红薯就是好吃得很哩。城里人说。丹山的红薯还能防治癌症哩。城里人说。城里人你说我说大家都这么说。哦，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个地方就是丹山，因为有丹山山谷，所以，我们这个地方就叫丹山乡。丹山乡是著名的穷乡。丹山乡除了有一个红颜色的山谷，除了能够生产红薯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乡亲们一年四季都吃红薯，变着花样吃，今天吃红薯粉，明天吃红薯饼，后天呢，吃红薯汤。就这样，乡亲们都知足了，乡亲们的要求不高呀，乡亲们都知道：要是没有一个小名叫红薯的农技员，恐怕连红薯都吃不饱哩。以前，乡亲们就是连红薯都吃不饱的。所以，乡亲们才都很拥护红薯。作为红薯的爹，我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在这里我并没有夸耀红薯，一句过分的夸耀都没有。当乡长以前，红薯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好娃，然而，当上乡长后没有多久，红薯就变了。

最开始，红薯的坏事是在外村做下的。我们周家湾的人都不知道。等我们周家湾的人都知道的时候，红薯的坏事已经做遍了丹山乡了，而且，红薯也开始在我们周家湾做坏事了。乡亲们就开始骂我了。听到有人骂我，红薯他娘就再也不出门，甚至连床都不下了。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瘫子了。她就整天用泪水洗脸了。
他爹呀，你说红薯这娃，咋就变成这样了？他娘一边抹眼泪一边问我。

杨之

唉。我说。我不知道说点啥才好。我说啥呢？娃是自家的娃。娃说变就变了，这只能说明娃的本质不好，说明我这个爹当得不称职。
他爹，你说呀``````他娘还在一个劲儿抹眼泪。
我说！我说！我一下子就发火了。我说都是你生的，你生啥不好，你生条狗也比生他强呀``````这么说着，我就冲到了门外。一冲到门外，我就傻了：原来，在我们家的门口，不知道是谁拉了一堆屎在那儿。我冲出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正好踩了一脚。等我走了几步，才发现。我一发现，两条腿就跟筛糠似的，哆嗦着，软了。我就跪在了地上。
天啊``````从来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哭过的我，再也控制不住，就失声哭了起来。
乡亲们啊``````我越哭越伤心，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就拿我的头撞地。嗵。嗵。嗵。不一会儿，我的头就破了。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就有一个人抱住了我。
哥，哥，哥，你别这样啊。抱住我的人一口一口管我叫哥。我才知道那抱住我的人是我的亲兄弟。我就把我的头埋进了兄弟的怀里。
我没脸活了呀。我在兄弟的怀里说。
娃大了``````做爹的``````兄弟企图安慰我。
是我的错，我不该日出他来呀``````我哭着说着，突然来了力气，一把推开抱我的兄弟，我又拿头撞地。我死呀！我``````
又一个人过来抱住了我。哥别这样啊你。这又一个过来抱我的人仍然是我的亲兄弟。我有三个亲兄弟，还有五个堂兄弟和九个表兄弟，远房兄弟，就数不清了。他们全都和我一起，居住在周家湾。在我们周家湾，几乎全都是实实贴

杨之

贴的亲戚。所以，有人在我家门口拉屎，肯定是已经被伤透了心了。我把血、泪和屎，弄了抱我的两个亲兄弟一身。
天啊``````
我晕在了两个亲兄弟的怀里。

我们一群人到达乡政府，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我的一个亲兄弟走在大伙儿的最前面。另外两个亲兄弟在人群中扶持着我。我们一群人大约有三十个左右，都是周家湾的我的兄弟们，就是说，我们不是红薯的亲爹，就是红薯的伯伯和叔叔。我们要红薯给我们一个说法。
那时候，乡政府的大楼早就已经修好了。作为一乡之长的红薯早就把他的家搬进了那大楼上面。那大楼上面住了乡政府的所有官员和他们的家属。前乡长也住在那上面。前乡长是现在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还是当官的。我们老百姓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一次民选干部之后，国家再也不民选干部了。要是再让我们老百姓再选干部的话，我们肯定首先把红薯选下来，还让他去当农技员，至于选谁当乡长，我们想：选一头牛，或者一头猪，或者一只羊，都行。但是，国家再也不让我们老百姓选干部了。我们一齐拥进了乡政府的大楼。那大楼的底层是办公室。一开始，门岗（也是乡政府的公安之一）想拦住我们，可是，我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拦不住。我的两个兄弟，他们都是石匠，一左一右地夹着那个戴着大盖帽的门岗，他就动也不能动了。
我们没有找到红薯。红薯肯定是在那楼上看见我们后，就躲了起来。我们也没有找到其他几个主要的干部。什么书记、副乡长和副书记，一个都没有。他们的门全都死死地关着，我们怎么敲都不开。只是信访办主任，一个五十岁左

杨之

右的脸上强装出笑容的胖女人，接待了我们。然而，我们不需要什么信访办主任的接待。
乡政府的公安手里捏着警棒，一个一个都像那条美国狼狗似的紧紧地盯住我们。他们恨不得把我们全都撕了吃了。
我大声地对乡派出所的所长说：我是红薯的亲爹，你快叫红薯出来，红薯不出来，我就立刻撞死在这里。你看，我这额头上的伤，就是昨天刚撞过的``````
周乡长不在，周乡长到县里开会去了，派出所的所长说，你再闹，我就要抓你了。他拍了拍他腰间的手枪。
你抓我吧。我说。
我把我的双手一齐递到派出所的所长面前，说，你抓呀。
我的一个亲兄弟当即挤了过来。他说：你把我们全部都抓了吧，我们今天来，就没有打算回去，我们要住在这儿，我们也想住住这么漂亮的又高又大的楼。不过，你可看清楚了，我们全都是红薯的亲叔叔和亲伯伯，我大哥是红薯的亲爹。我们来找红薯，是因为我们想红薯了，红薯是我们的亲娃。我们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情。爹来看他的娃是犯法的吗？你是所长，是大干部，请问：你有爹吗？你有娃吗？你去看你的娃，你的爹来看你，这是我们中国的法不允许的吗？如果你说我们中国的法不允许，那么，你就把我们全部都抓起来吧。你是不是还要枪毙我们呀？我看见你的枪在你的腰上直跳哩。你把它掏出来，对着我的胸口上来一枪呀。我是我大哥的三弟，红薯得管我叫三叔。红薯小时候，我没有少背他，也没有少抱他，他是乡长，你是他的派出所所长，他没有给你说过吗？他的鸡巴上长了几根毛，我都知道，你知道吗？他的右边屁股瓣瓣上有一颗黑痣，我也知道，你知道吗？他没有告诉你这些吧？那个小狗日的！小

杨之

时候可没有少在我的背上尿尿。哦，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当过兵的，而且，我打过越南，得过三次一等奖章哩，你看，说着，我的这个亲兄弟，就不紧不慢地解开了他的衣服，他把他的胸口露给那派出所的所长看，看见没有，光是胸口上，就是两处伤，一处是枪伤，还有一处是弹片割的。你看见了吧？这弹片割的伤，伤疤很长，还是红的，当时医疗条件不好，现在，它天天都在痛哩。怎么样？你想不想照着这个地方来一枪？``````
听到这里，派出所的所长突然动情地抓紧了我的兄弟的一只手：我，我，我知道你是谁了，我，我也打过越南的``````
那，我们，就是战友了。派出所的所长说。说着，他的眼睛里涌起了泪水花花。
我，原来就听说过你，我一直想去看看你的，你是我心中的英雄，真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你竟然是周乡长的亲三叔。派出所的所长继续说。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滚出来了。
我不是丹山乡人，我也不是你们县的人，我是南边那个县的，我从部队下来后在一个厂子里做保卫科长，三年前，厂子没了，我就来到了你们县，因为县长是我的一个亲戚，他就通过周乡长把我安置到这里来了。派出所的所长说着，就抱住我的兄弟，叫了一声哥。哥，哥呀，快跟我到家坐坐，我家也在这楼上``````
我的兄弟摔开了派出所的所长。不光是我一个人呀，你看，我``````这些全部都是我的兄弟``````你家坐得下吗？
坐得下坐得下``````
今天，我来这里不是想去你家坐的，我来这里是来找我那没有良心的侄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