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中篇小说----<<半个大地的沉默>>

杨之

他要把他爹和他娘给气死了，他``````
我们先不说这个行不？
不行。
那，那，大家伙儿跟我到食堂坐坐，该吃晚饭了，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好吧，我的兄弟说，我还真的饿了，我连早饭都没有吃哩，都是那个小狗日的气的``````
我们一会儿喝点酒，好好聊聊，你可真的是我仰慕了很久的英雄呀``````
唉，什么英雄，现在连肚子都吃不饱呀``````
说着，我们一群人就到了乡政府的食堂里。大家不客气地坐在了桌子旁边。不一会儿，菜和饭，还有酒，就摆了上来。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菜是红烧肉，有一个菜是鱼香肉丝，还有两个素菜，和一个豆腐汤，还有酒：白酒和啤酒。我喝了一小杯啤酒。我是第一次喝啤酒，就像喝尿一样。我强忍着咽了下去。然后，我又喝了一小杯白酒。白酒的味道很正。但是，一杯白酒喝下去，我的泪水就上来了。我哭出了声。我醉了。我很清楚红薯那狗日的在。他是在躲我。他当了乡长不久就开始躲我了，就开始不回家了。后来，他干脆把家也搬走了。他躲我，是为了不让我知道他在做坏事。他把天底下的坏事都做绝了。他已经不是我的娃了。我哪有这样的娃呀我？我楼着我的一个兄弟，伤伤心心地哭着。我一口饭一口菜都没有吃。我哪吃得下饭和菜我？虽然我很想吃一吃那红烧肉，好香的味道呀，但是，我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那厨师见我光哭，没有动筷子，就来到我的跟前，他长着一张胖圆脸，笑眯眯的，叫我随便吃。随便吃，大伙儿随便吃，他说，管够。我看了他一眼，就从兄弟的怀里滑出来，滑到了桌子

杨之

底下，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我是在厨师的房间里醒来的。我醒来后，见派出所的所长仍然陪着我们，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农村的天黑得早，派出所的所长就把我们带到乡政府旁边的一个招待所，要那所长给我们开房间。那所长把所有的房间都开了，最后还剩下五个人没有床位了。派出所的所长赶紧说没有关系，晚上就住在我家好了。然后，他就把我们带到乡政府的会议厅里去看电视。在我们在乡政府的会议厅里看电视的那一段时间里，派出所的所长一直牵着我三兄弟的一只手，看上去十分亲密的样子。电视很大，是彩色的，人出现在上面差不多跟真人一个样。我从来没有看过彩色的电视。我家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我也只是在赶场的时候，在场上的茶馆里看过电视。那电视可小多了，小得人影影都看不清楚。后来，派出所的所长把我们五个领到了他的家。我们进去那会儿，他的一双儿女正在客厅里写日记。儿子是哥哥，上初中了；女儿是妹妹，上小学。两个孩子长得都很漂亮。派出所的所长的老婆在乡初中当老师。她在书房里批改学生们的作业。我们去了不一会儿，她就把两个孩子一起领走了。
喝了一杯茶之后，我的精神突然好起来。我从派出所的所长家里跑出来，跑在了楼道上。我在楼道上扯开了喉咙。
红薯！红薯！你个狗日的！你跟老子出来！你再不出来，你爹可撞死在这里了``````
红薯！红薯！你个狗日的！你听见没有？``````
哭着，喊着，我就撞开了墙。派出所的所长和我的兄弟们一起拥出来，抱住我。
哥呀哥呀别这样啊你``````兄弟们劝我。他们把我连拉带扯，弄进了派出所

杨之

的所长家里。
红薯那小狗日的在我知道！我对派出所的所长说。
你去告诉他，我死了变成鬼也不放过他``````我继续对派出所的所长说。
这么说着，我突然恨上了派出所的所长，我认为是他把我的红薯变坏的。我的红薯本来是个好娃。我就一头朝派出所的所长撞了过去。我把他撞得摔在了地上。
你狗日的也不是个好人！我骂道。
你狗日的也没有少坑害老百姓！我继续骂道，要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当派出所的所长``````
派出所的所长听到我这么骂他之后，他本来要站起来的身体又跌在了地上。
大哥，大哥``````他说。
你等着``````他说。
他就摇摇晃晃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派出所的所长的背影，我知道他是去给我叫红薯了。
红薯那狗日的果然在。

派出所的所长一去不返。就那样，我们在乡政府呆了整整三天。三天后，我们不得不离开，回到周家湾，因为我们知道，既然红薯要躲我们，我们再呆上三十天也没有用，也见不着他。同时，我也知道了，我就是死一百次，死一千次，红薯也不会回心转意的。他已经彻底地坏掉了。我就只好等于我没有这个儿子。我从来就没有——日出来过——儿子。红薯是别人，不，是一条狗，日出来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这么一想，我就想要杀了红薯。杀红薯，就等于

杨之

是杀一条狗，既然他本来就是狗的儿子。杀红薯，就是为人民除害。
我就开始暗中准备杀红薯的事了。

最近，我才知道，那个派出所的所长并不是一个坏人。我不该那样骂他。他也有他的难处。在我们离开乡政府的第二天，他就辞去了派出所的所长的官，他领着老婆和孩子，去深圳打工了。他在深圳给我的三兄弟来了一封信，说，他在深圳的一个工厂里干活，很好，并且为那天晚上的事，向我道歉，请求我的原谅。然而，我心里清楚：他好不到哪里去。他接近五十岁，也许已经满过五十岁了，没有任何技术，还带着老婆和孩子，老婆虽然有点文化，但是并不高，两个孩子，还都在上学。三兄弟把他的信读给我听了。听着他的信，我的泪水就出来了。是我害了他们一家人，尤其是那两个孩子。他们的日记里，肯定会写下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想知道：那两个孩子，他们现在还写不写日记？

                                         11
老周回到乡政府，是在三天后。老周不是一个人离开周家湾的。老周去的时候，身后跟着宋二；老周离开的时候，身后仍然跟着宋二，但是，在宋二的身前却走着一个女孩儿。就是说，在老周和宋二之间，多了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就是桃青。
在走出周家湾不远的地方，宋二找回了他的捡狗屎的竹篮。这样，宋二就又是一个捡狗屎的老头儿了。宋二走着走着，就会走到田埂上去，或者走到山沟沟里去。他知道在什么地方能够捡到狗屎。宋二长着一个对狗屎的气味特别敏锐的鼻子。宋二捡到狗屎后，就会跑着追赶到老周和桃青的身后。宋二觉得自

杨之

己至少年轻了二十岁。宋二的背甚至挺得比老周的背都还直了。宋二知道，他的一生由此开始：将和这个从城里来的公安发生关系了。宋二愿意和这个从城里来的公安发生关系。宋二清楚自己是爱上了这个从城里来的公安了。爱上一个城里的公安，这在以前，宋二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宋二的的确确是爱上了这个从城里来的公安了，因为这个从城里来的公安不仅没有骂宋二，没有打宋二，还给宋二烟抽（并且是亲自点着后，又亲自给宋二塞进嘴里的，宋二从来没有抽过烟，他只是偷偷地躲在一边看见别人抽过），还和宋二在一张床上睡觉（从来没有人和宋二在一张床上睡过觉）。同时，宋二也爱上了桃青。宋二爱上桃青一点也不奇怪，桃青本来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儿。宋二只是对他本人觉得奇怪，因为在认识老周和桃青之前，宋二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那时候，在宋二的眼里，人，还不如他捡的狗屎哩，他捡的狗屎可以拿来肥地，人可以拿来做什么？宋二没有认真地想过。现在，宋二突然明白了：人，可以拿来爱，人，也可以去爱别人。
此时此刻，宋二不知道，他会为他这后半辈子的突如其来的爱付出什么代价。
此时此刻，老周也不知道，桃青也不知道，我们大家都不知道。

回到乡政府，老周才发现小李已经走了。
小李带走了乡长的头、那块写着贪官的下场的白布，以及那根穿着乡长的耳朵用来挂乡长的头的铁丝。老周却不能走。老周还得在这个地方继续呆上一段时间。老周不能让这个案子拖的时间太长，更不能让这个案子成为一个无头案。老周还想早点退休哩。老周清楚：这个案子不是这么简单的。

杨之

目前为止，老周可以说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白布到处都可以买到：城里少了，但是乡场上都有，而且遍地都是，几乎每一个小商贩都在卖；铁丝也是；只是那白布上的字，倒值得好好地琢磨，然而，那字写得非常一般，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写得出。我们不可能把每一个会写字的人都叫来写一遍贪官的下场这五个字吧？即使可以，凶手有了准备，也可以变换字体，或者，凶手，早就已经远走高飞。
再说了，乡长的身体和杀人的凶器都还没有找到。老周清楚：凶手杀人后，之所以写下贪官的下场这五个字，目的是要引导办案人员走到一条歧途上去。
这条歧途就是老百姓对贪官的仇恨。

然而凶手没有想到：恰恰是这五个字：贪官的下场，暴露了乡长的死，其实正好与老百姓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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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花了一天的时间，和乡政府所有工作人员谈了话，这些人包括书记、副书记、副乡长、门岗、厨师和每天傍晚来乡政府打扫卫生的钟点工等。老周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和乡政府周围的人谈了话，这些人包括：乡初中的全体教职工、乡卫生院的全体医务人员，以及几个饭店和招待所的老板和服务员，还有就是居住在附近的村民们。老周还特意看了看那条乡政府的厨师养的所谓的美国狼狗。老周还花了一天的时间，把乡政府周围的地方都仔细地转了一转。最后，老周才找的乡长的家人即乡长的老婆和孩子（乡长有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女儿，双胞胎，在城里的重点中学上初中）谈话。这样，四天很快就过去了。

杨之

老周可以说一无所获。在这四天里，宋二和桃青没有跟随着老周。宋二又捡上了他的狗屎，然而，在乡政府楼外的那棵大榕树下，宋二一堆狗屎也没有捡到。宋二想：这美国大狼狗，怎么不拉屎了呢？宋二这样想过后，并没有往心里去。宋二没有文化，不是一个爱在心里装事的人。桃青呢，在招待所给老周开的房间里看书。书是老周来的时候，从家里的书堆里精心选取的一本，书名《时间擦痕》，是河北省一个叫姚振函的老周热爱的诗人出版的诗集。老周平时喜欢读点诗，老周想退下来后没事了，也学学写写诗。老周选取姚振函的《时间擦痕》，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姚振函的诗写的全是平原上的事，老周没有去过平原，于是，老周就想从姚振函的诗里感觉一下平原。小说读到这里，我们才发现老周这人果然有一些诗人气质。在老周办案的这四天时间里，桃青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读完了诗人姚振函的诗集（就是受姚振函的这本诗集的影响，桃青后来成了一个十分杰出的诗人，这是任何人，尤其是老周，没有想到的事），自然而然，就有几首诗深深地留在了桃青的记忆里。在这些诗中，桃青最喜欢的一首诗只有八行，怎么样？让我们也来读读这八行诗，调节调节神经吧。

                         独语十三章（11）

                            喊我的名字吧
                            不要喊别的
                            对，就这样
                            喊我的名字
                            好朋友都这样喊

杨之

                            你也这样喊吧
                            你这样喊了
                            我就说：哎

在这四天的时间里，老周没有想过宋二和桃青。老周把宋二和桃青给忽略了。
老周从乡长的老婆嘴里获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属于一个秘密，暂时没有其他的人知道，乡长也只是和他的老婆吹过枕边风）：乡长在被杀前的一段时间里，在跑官。

乡长想当副县长。因为县长就要调到市里去当副市长了，那么，很快，一个副县长就要被提起来当县长，那么，就空出了一个副县长的官位。

获知这个消息后，老周决定第二天就赶回城里。
自然而然，宋二和桃青又跟上了老周；自然而然，老周又带着宋二和桃青上路了。这本来是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但是，因为老周的诗人气质，还因为老周是一个即将或者说已经退休了的公安，不应该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从此以后，老周、宋二和桃青，他们成了一个奇怪的三位一体。老周改口叫宋二二哥。宋二住进了老周家的客厅，桃青和老周的老婆住在了一起，老周呢，挤进了儿子的房间。
事情，其实也可以这么简单。
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

杨之

13
老周回到县城的当天，就在县报的头条位置处读到一篇题目叫《贪官之死》的文章。文章大致说丹山乡乡长被割头一案已经有了结果。文章是小李写的。其主要内容写道：乡长是一个大贪官，自从当了乡长以来，做下了不少坑害农民的事，引起了农民的极为不满，于是，农民们团结起来处死了乡长。末了，文章还警告那些当官的，不要再继续当贪官了，因为人民（尤其是农民），不需要贪官。
小李的文章一在县报上发表，就引起了轰动和惊慌（主要是乡里、县里和市里的各级领导惊慌，领导首先考虑到的是影响问题和自己的前途问题，他们不能不惊慌。据说，文章发表的当天，县报的社长和主编，以及那篇文章的编辑就被撤了职，而小李就被抓了起来），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大报小报大刊小刊都转载了这篇文章，各界人士立刻开始了关于人民究竟需不需要贪官和人民究竟有没有权处死贪官的讨论。这篇文章的作者小李一下子竟然成了人民的代言人，成了反贪的斗士。当各界人士得知小李和报社的社长编辑等人因这篇文章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后，讨论就更加热烈了。各界人士呼吁当地政府部门立刻放了小李，并且恢复社长和编辑们的职务。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小李被县里破格任命为宣传部的副部长。然而，小李本人很清楚：他在县里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小李辞了职，去了深圳的一家报社，当了一名记者。
由这篇关于贪官之死的文章引起的事件闹腾了大约一年的时间。一年以后，县里的一切工作都恢复了正常。原来的县长果真调到市里当了副市长，原来的某位副县长则顺理成章地当了县长，而某位乡长，就坐上了副县长的宝座。

杨之

这期间，老周光荣退休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这期间，桃青进了县城一所十分普通的初中。桃青已经相当愉快了。一学期下来，桃青的学习成绩就由原来的倒数第一名变成了正数第一名。老周去学校开家长会，坐在众多愁着脸的家长中，乐得嘴都合不上。这期间，宋二在县城里偷偷地捡上了垃圾。他以为老周和老周的老婆不知道，因为每天，他总是把垃圾卖了以后才回家，他的口袋里只装着一块或者两块钱，每天睡觉的时候，他就把他捡垃圾卖得的钱，悄悄地放在枕头底下压平整。宋二清楚：自己攒了快有一百块钱了。宋二想，等他攒够了一百块钱，他就去银行把钱换成一张崭新的大钱，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放在老周的手里。宋二为自己拥有的这件秘密事自豪着。宋二对狗屎和对狗屎差不多的东西产生的敏感，一点也没有因为他来到城里后而减弱，相反，那种敏感更加强烈了。宋二把他的这份天生的敏感埋在了心里。现在，宋二已经不是乡下捡狗屎的宋二了。现在，宋二是城里的老公安的二哥，他走在大街上，虽然手里拎着一个捡垃圾的沉甸甸的编织袋，但是背挺得直直的。宋二穿着旧但是十分干净整洁的衣服。不用多说，我们都知道，这些衣服全都是老周穿过的。刚进城里的时候，老周要给宋二买一身新衣服，宋二坚决不同意。
宋二说兄弟哎，你能收留二哥，二哥就烧了高香了。
宋二说兄弟哎，我不能给你添太多的麻烦，我知道，城里人活得也不容易，到处都是下岗的人。
宋二说兄弟哎，宋二就张着嘴说不下去了，同时，宋二的身子就抖了起来。
在宋二的眼睛里，白花花的又肥又壮的泪水们，就像是闻到春天的气息因而咬破茧子的蚕，滚动开了，它们在宋二的脸上，找到了绿油油的又鲜又嫩的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