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中篇小说----<<半个大地的沉默>>

杨之

对于宋二来说，春天真的来了。
在宋二说这些话和抖和流泪水的时候，老周一句话也没有给宋二说，老周只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宋二。老周把宋二化在了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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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久，老周的老婆也退休了。老周就过上了简朴但是充实的生活。老周疯狂地迷上了诗，与此同时，老周决定要做一个小商贩了。老周和老婆，考察来考察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他们决定在离他们家不远的菜场卖早点：馒头、包子、红薯稀饭和泡咸菜。这个生意投入不大，但是肯定有挣头。这事做起来一点也不难，因为老周的老婆退休前是一个工厂的食堂里的大师傅。
然而，就在他们决定要行动的这天早上，宋二发现了乡长的无头的身体。
宋二是在捡垃圾的时候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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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宋二捡垃圾走得离城稍稍远了一点，是一股强烈的狗屎味道引诱宋二走远的。宋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被狗屎味道感动了。这不是一条一般的狗拉出的屎。宋二一边跟着狗屎的味道走一边对自己说。宋二就走出了县城。不一会儿，宋二就来到了一个山沟里。山沟里生长着一片不成材的灌木。那狗屎的味道就是从灌木林里散出来的。
宋二就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灌木林。然后，宋二就看见了一堆狗屎。宋二一眼就认出了这堆狗屎是那条美国大狼狗拉的。他捡过它的无数的屎。它的屎的确与众不同。宋二捡了一辈子的狗屎，他可以从随便一堆狗屎，看（也许是想象）

杨之

出拉这堆狗屎的狗。那时那刻，宋二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条美国大狼狗。在美国大狼狗拉的屎的旁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显然是那条美国大狼狗用它的爪子刨出来的。宋二走到了坑边。宋二看到坑里有两具白森森的骨头。
一具是坐着的，一具是躺着的。坐着的有头，是那狗，躺着的没有头，是一个无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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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具无头的骨头的背脊左侧，第四根肋骨从中间齐展展断裂了，就是说，这个人是被人从后面一刀猛地刺中心脏死的。然后，又被割下了头，是从第二节颈锥处，被割下的。从颈锥的断面判断：这割头的活干得干净利索。显然，干这活的人和杀人的人是同一个人，因为，人也杀得特别漂亮，分寸拿捏得很准，一刀下去，猛地刺中心脏，那被杀的人甚至来不及哼一声。这必须是近距离。一个和死者不认识的人是无法这么下手的，或者说，至少有一个和死者很熟的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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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走进新上任的副县长的办公室，是在这一天的下午。
在这一天的上午，老周把新上任的副县长的材料，全部又读了一遍。这是老周一个朋友在县档案馆工作的儿子，偷偷提供的。从这份材料，老周获得了三个可靠的消息：就是新上任的副县长原来也是一个乡长，也是今年刚满四十岁，他分管的是农业。
走进新上任的副县长的办公室后，老周立刻反手推上了门，然后，在新上任

杨之

的副县长的对面坐了下来。新上任的副县长有一些惊愕地看着老周，他不知道老周是谁，更不知道老周要干什么。他正要发问或者叫人的时候，被老周的一个手势止住了。
你最好坐着别动，也不要叫喊。老周说。
你本来就一直在等着今天，不是吗？老周说，只是你没有想到今天来得这么快，是吧？你以为你把责任推到那些农民的头上，就万事大结，就可以高枕无忧，就可以继续坑害农民，继续当贪官，而且还可以当更大的贪官，是吧？
可是，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杀死丹山乡乡长的全部证据了。老周说。
不，不，不是我``````新上任的副县长说。他已经坐不住了。他的鼻尖上已经冒出了汗珠。
当然不是你，因为你并不是杀手。
杀``````手？
你当上副县长后，杀手是不是又给你要钱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给他了，但是他最近又要，是吧？
你``````都知道了？
他说他要把你顾他杀人的事说出来``````
他说了？
他说了。
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你要什么？

杨之

我什么都不要。
那``````那你``````
我只想知道真相，你说吧。
我说``````我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要杀丹山乡的乡长。
因为``````因为，他在和我争``````
争副县长的官，是吧？
是。
这件事副市长是知道的，是吧？
不，不，他不知道``````
可是，副市长和丹山乡乡长的关系比你更贴哩，难道，他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到你？你给了他多少钱？其实，这些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我问你，只是想知道你说的话和他们说的是否一致。我们会根据你们的坦白程度来定罪的。党的政策，你是懂的。我就不多说了。你说吧。你们每个人的话，我们都是会保密的。你放心吧。党培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是你最关键的时刻``````
两``````百``````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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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老周、老周的老婆和宋二已经在离老周家不远的菜场卖上了早点。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区县城。一条又清又亮又浅的河，穿城而过。河两岸的泥土最近刚被剥削开来，呈现出一片温润和滋养的紫色。以前，河的岸是被密密实实的绿色的草覆盖着的。最近，有关部门想在河的两岸都贴上广告牌，

杨之

所以，就把河的岸给厚厚地挖去了一层。有关部门的这一行动遭到县城人民的一致反对，不得不停下来，于是，河的岸就这样裸露着了：一片紫色，既温润又滋养，释放出无限的爱意。河里有数不清的高出水面的石头，石头全都光洁圆滑，看上去不是像女人的屁股，就是像女人的乳房。成群结队的小鱼或者蝌蚪或者其它的水生虫子在水里游戏。有时候，孩子们三五成群，也在水里玩耍：他们抓鱼，抓泥鳅，抓螃蟹，不论男孩和女孩都光着脚丫子，高高地挽着裤管。有的男孩甚至完全赤裸着身子，露出小鸡鸡和屁股瓣瓣。菜场就在河的左岸上，比河高出十个台阶。老周他们早上卖早点，傍晚的时候，又卖卤肉和卤豆制品。生意几乎都是老周的老婆和宋二在做。无事的老周就坐在河边看书，灵感来了，也写几行诗。老周爱诗爱了一辈子，真正拿笔写诗还是最近。最近，老周的心情比较好。这，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们都为老周的心情好而高兴。老周的心情好，还因为老周的儿子已经考上北京大学，到北京去读大学了。儿子走后，老周的老婆就搬到了老周的房间里。这样，老周的心情就更好了。有这样好的心情，为什么不写诗呢？老周就写了。
河边长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榕树。老周就坐在离他们的摊子最近的一棵榕树下写诗。
那会儿，风儿轻抚，天边的夕阳，正西下着。它在彻底落下去之前，把最后的一缕光斜斜地投给了老周，它把老周照耀得像是一个快乐的神仙。
夕阳。小河。榕树。老周。还有诗。背景是一个既不冷清也不兴旺的菜场。
这个场面是宋二渴望了一辈子的美景图。老周是宋二这一辈子最初也是最后爱的人，看着自己爱的人能够如此悠闲地坐着看书写诗，宋二别提有多么地高兴了。所以，即使在生意最忙碌的时候，宋二的心也一直在老周身上。老周的

杨之

老婆和老周生活了一辈子，对老周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了解的，所以，反过来，她对老周倒不那么在意了。生意忙的时候，她忙生意；没有生意的时候，她就和别的做生意的人闲聊，或者想自己的心事，或者想远在北京的儿子。老周近在身边，用不着想，如果要看，她一扭头就能看见。再说了，天天夜里，他还搂着她哩，有什么可想的？老周一定是诗读多了，最近，老周变得越来越有情调了。她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她不懂什么情调。她任随老周摆弄她。她知道老周是越来越爱她了。她没有想到她越来越老，老周还会越来越爱她。她的心里满足极了，所以，笑容在她的脸上，就如同夕阳的光，在老周的身上一样。

那天傍晚，老周正好写了一首诗。老周刚把那首诗写完，正在那儿自我陶醉哩，就有一个人来到了老周的身边。这个人，老周似乎见过，又似乎没有见过。老周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个人。老周还在他的诗里陶醉着哩。然而，我们都知道了：这个人正是把这篇小说呈现给了我们的那个杀手。我们应该感谢杀手，因为如果没有杀手，这篇小说显然是不能成立的。实际上，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有一个杀手存在了，杀手本来是最先出场的，结果却变成了最后。
老周终于想起杀手来了。老周认出了杀手。杀手就是天天早上都到老周的早点摊子上来吃早点的人中的一个。
老周的早点摊子摆到今天是第五天。
你好，老周给杀手说，河很漂亮，是吧？
很漂亮，就是小了一点。杀手回答。
你是外地人？老周问，来了几天了？这么问着，老周让出自己的椅子，你请坐吧，你是客人。

杨之

杀手不客气地坐在了老周的椅子上。杀手掏出一棵烟递给老周，同时，自己也叼上了一棵。你写的什么？杀手问。
写的诗。老周回答。老周的脸上升起了自豪。怎么样？你看看吧。老周就把他刚写好的诗送到了杀手的手里。
杀手是老周的诗的第一个读者。杀手读得很仔细。双手捧着老周的笔记本，杀手的身子似乎抖了一下。他赶紧把身子靠在了椅子上。透过夕阳的最后的光，我们看到杀手的眼睛竟然有一些湿润了。莫不是杀手被老周的诗给感动了？杀手的嘴唇蠕动着，在看了五遍老周的诗后，杀手轻轻地读出，实际上是背出了老周的诗。杀手的眼睛里真的有了泪水了。

                            这就是紫泥泉
                            这就是生出无边无际的大地
                            和小小的我们的母亲
                            这就是她生殖的浴血之地
                            我们生命的源
                            多么庄重多么美  一点也不
                            恐怖和伤感
                            令人敬畏和热爱
                            就是这泥  就是这水  生  且  养了我们
                            原来生命真的是泥和水做的原来生命
                            如此简单如此强大如此脆弱又如此纯洁
                            一切残酷的粗粝的冰冷的在这里都变得温

杨之

柔
                            一切温柔的在这里都更加有滋有味
                            这就是紫泥泉
                            这就是生且养了我们的
                            母亲  一片青草
                            装点她的爱情

老周和杀手分手的时候，菜场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老周的老婆和宋二一起收拾好摊子后，就回家做饭去了，留下宋二等着老周。宋二不吭声也不动地站在老周和杀手的头顶（因为宋二在河岸上，要高出老周和杀手的河边十个台阶），看着他们，直到夜完全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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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住在河边的一家小旅馆里。小旅馆也卖饭，这天晚上，杀手没有吃饭，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就睡了。半夜里，杀手坐了起来，原来，躺了这么久，杀手竟然一点儿也没有睡着。房间里很黑，但是杀手的眼睛很亮，水汪汪的，原来，杀手竟然又哭了。杀手一探手，伸进枕头底下，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接着又摸出一本书。现在，屋子里浓密地黑着，我们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了。过一会儿，杀手将拉亮电灯，然后，读一夜的书。到时候，我们会看见，这本书是：《海子诗选》。小说读到这里，也许有的读者要问了：怎么可能，杀手也喜欢诗？这样问的读者，可能忘了在上个世纪的中末，我们中国曾经有一段时间闹过一阵子诗疯，那段时间里，

杨之

几乎人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本诗集。在大街上，你随便拉住一个人一问，准是一个诗人。后来，时代变了，喜欢诗的人就逐渐少了，曾经很红的诗人变成了各种各样的人。说不定，你就是其中变了的一个哩。现在，你都羞于谈诗了，你都不承认自己曾经爱过诗甚至写过诗了。那么，好吧，就随你去吧。我们还是来接着读这篇小说吧。这篇小说就要结束了，因为，杀手不能在这个山区小城久留。
天快亮的时候，读了一夜的海子的诗的杀手，决定好好睡一天觉，然后，在天黑的时候，干掉老周。因为二十天前，有人出了高价钱，要老周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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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仍然坐在那棵榕树下。老周看见杀手走来的时候，给杀手亲切地点了一个头，然后，又要让出自己的椅子。这一次杀手拒绝了。老周不好意思让杀手站着，而自己坐着，于是，也站了起来。他们就那么站着聊天。他们谈的内容是关于诗的。杀手背诵了几首海子的诗给老周听。对于海子的诗，老周是不太熟悉的。老周只是知道有一个诗人叫海子，好像是卧轨自杀了。作为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老周不赞成自杀，当然，更不赞成杀人。从杀手的背诵中，老周记住了海子的两句诗：面对大海，春暖花开。老周觉得这两句诗——虽然只有八个字，但是——写得真不错。
这样聊着，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下来。河边上玩耍的孩子们早就回家了。在河边上，现在，除了老周和杀手，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杀手说：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做活前，要背海子的诗。我太喜欢海子的诗了。

杨之

听你背了这么多海子的诗，我也喜欢海子的诗了，老周说，明天一早，我就去书店里买一本海子的诗集。
明天？杀手说，你不可能有明天了。
为什么？老周反问了一句。老周觉得杀手说的这句话有点怪，像是诗。
因为今天，我已经背了海子的诗给你听了。
正是因为听了你背的海子的诗，我才喜欢的，才决定买的。
只有一种人能够听到我背海子的诗，因为海子是我最爱的诗人。
哪种人？
就是即将被我杀死的人。
你？要杀死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听了我背的海子的诗了。
就因为这个？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海子是我的最爱。
那么，你为什么要背海子的诗给我听？
为了要杀你。
可是你要杀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一个退了的老警察，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