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组诗５０首）

白连春

选稻种
弯在黄金的大海
选稻种的人
手里捧着一颗颗
彗星。他要在人类的路上
留下最干净的
粮食的心
从此，大地将无限地养育万物
小小的稻种每一粒
都是一个庞大的祖国
农民在阳光，风雨，黑暗
以及死亡中攀登
诗人做梦，商人发财
欲望的手企图拥抱世界
选稻种的人
高贵的头一次次
埋下，泥土
在他的胸膛骚动


收藏稻种
除了稻种，世界
没有别的永恒的光
除了稻种，人类
无论穷的和富的
都没有别的贫贱不移的心
大地养育
稻种是最小但是繁殖能力最强的
子宫。只要稻种在
时间就不会停止
只要稻种在
甚至天空也不会荒芜
除了稻种，还有谁流尽了
父亲和母亲的血
除了稻种，还有谁让
我的孩子全部长大
除了稻种
我没有别的命




泡稻种
绝对可以肯定
一粒稻种就是一座
黄金的大海
一个泡稻种的农民就是
整个人类的父亲
人类那么多人，我最爱这泡稻种的
一个。我爱他
骨节粗壮扭曲的手抚摸稻种
温柔，细腻，胜过春风
我爱他干涩的眼睛
看见稻种，像大地搂抱落日
我爱他面对稻种
弯曲的身体
更弯，多皱的脸
更皱，仿佛
一朵灵魂的花突然
绽放了


撒稻种
世界突然静下来
当一个老人
站在初春的风前撒稻种
他抬到胸口高的手
接住了失重的太阳
轻轻地撒着稻种
这神圣的养育人类的劳作，他做得
平凡和朴素，根本
不知道自己养育了什么
他只是专注地把手抬起放下
放下时抓紧稻种
抬起时把稻种撒在田里
他是个普通的老人
这样的老人很多。你不必
记住他的名字
只需和世界一起
静一会儿




育秧
育秧的田必需像母亲的
子宫一样温暖和细腻
那时，还是冬天
田里的水结着薄薄的
冰。育秧的人
都是父亲
父亲把稻种撒在母亲的子宫一样的
田里。育秧的田必需比
母亲的子宫还要
温暖和细腻。育秧的田实际上
就是大地的子宫
大地通过父亲的手育秧
小小的秧，每一棵，都是
大地最疼爱的孩子
都将长成稻苗
结出金黄的
稻，养活世界


给秧盖温室
一年又一年，父亲
给秧盖温室的材料
绝对不是竹片和塑料布
一年又一年，父亲
给秧盖温室的时候
绝对不是六十岁
我相信，给秧盖温室的父亲很年轻
总是把苍老的黑脸弄得通红
天太冷，父亲的血太热
一年又一年，父亲
给秧盖好温室，育好秧
春天才从秧苗的尖缓缓走来
一年又一年，当我
陷进冬天，才发现
其实，父亲
已教会我如何
给自己的心盖温室




给秧点灯
除了夜晚，白天
父亲也给秧点灯
除了给秧足够的温暖
还要给秧足够的光
使秧的生长
一分一秒也不迷失方向。除了醒着
睡觉的时候，父亲也在田里
他住在了田里，守着秧生长
一分一秒也不离开
给秧点灯的油永远满着，给秧
点的灯永远亮着：一盏，两盏
三盏，四盏，五盏
天阴时，竟然有十多盏
都捧在父亲手里
刮风，下雨，落冰雹
都伤不着。秧
就是这样生长的


给秧喝水
秧是父亲最爱的孩子
父亲给秧喝水时
身体弯得很低
半蹲半跪在田埂上，才能
够着秧的高度
一天至少五次
父亲给秧喝水，都是亮晶晶最干净的
水。在秧旁边，紧挨着
一块田里蓄满了水
秧是父亲最爱的孩子
父亲给秧喝水时
眼睛蓝得透明，近乎于神
毫无疑问，对于秧，父亲绝对
是经验丰富的老天使
天天这样看
父亲给秧喝水
我已是秧的亲兄弟




拔秧
秧终于长成了可以栽了
拔秧的人把手指插进
泥土里，为了
不伤害秧的根
拔秧的人有的蹲着
有的跪着
尽最大努力把身体放得最低。拔过
秧的田，浑浊一片
是泥和汗融在了一起
泥腥和汗味和秧苗的气息
构成了春天
春天，就这样来了
在春天的大地，到处都是
这样拔秧的人
不知不觉，拔秧人
用自己的低
垫高了我们的生活


洗秧
秧洗干净才能栽
要在清水里洗
秧的根又细又白
像最小的心，干干净净
栽进田里
才能穿过天和地的针眼，把岁月牢牢
抓住。秧的一生
像人的一生，必须干净地
开始，必须时刻保持干净
不能有一棵草
混在中间
才能结出果实。秧
在田里生长，绿得干净
一片叶子连着
另一片叶子
一座生命的大海
面朝人间




插秧
又一次写插秧
又一次连天都弯下了腰
又一次，我要说
这是神，在劳动
这些在田里插秧的人
他们比神还忙
他们比神忙，才养活了我们。又一次
我要说是他们养活的我们
他们才是我们的神
用劳动保佑我们
一年又一年，一生又一生
他们插秧：不说话
不唱歌，不写诗，只是用汗水
以及肉体的疼痛完成自己
同时完成世界
尽管世界
从未爱过他们


定根
秧的根又白又细
像针，必须在插下的
当天晚上定住
坚定不移地生长
无论初春田里的水多冷
秧的根又白又细
像钨丝，必须抓紧水下的泥，一起
努力，给田发电，使田
绿，绿成波澜壮阔的大海
秧的根又白又细
像插秧人心灵的眼睛和耳朵
插秧人就这样进入大地
成为大地的底座
秧的根又白又细
终将长得又黑又粗
像泥土的字
写出生命的黄金




转青
秧插下，第一天泛黄
第二天还黄着
第三天，必须转青
在这秧转青的时间里
农民的心生起
绵延的颤栗
初春的风吹在秧仅有的三片细细的
叶子上，冷冷的，像刀
一阵一阵割农民
大地发出轰鸣，应和农民的
意志：一株秧开始转青
一田秧开始转青
春天真正来了
太阳升起，阳光均匀地
撒在秧身上
每一株秧
都是农民的亲人


发蔸
世界像秧一样小
世界像秧一样大
每一窝秧都是全世界
最小又最大的
母亲，一天晚上就
生出无数孩子
包括你和我，甚至整个人类。全世界
吃稻米的人都是有福的
一株秧生我们
又养我们，用一粒一粒
洁白的乳汁
一株秧生我们一代又一代
一株秧养我们一生又一生
而我们只须把秧
插进田里
只须把家安在
稻田旁边




抽叶
秧的叶又绿又尖
齐展展指向天空
卑微者努出最大的力
向上帝示威
卑微者也有
活的权力
给我雨，给我风，给我阳光，给我
清晨干净的露水，还给我
一个真正的农民
秧的叶又绿又尖
齐展展指向天空
笔直笔直地，像一把把利剑
站在全世界最低的
地方，秧挺着身子
向上生长
结出沉甸甸的稻
才垂下头


挺梗
挺起来，笔直地
挺着，稻的梗
其实是一个国家
最小的骨头
在阳光下，在风雨中
在黑暗里
都笔直地挺着。大地从稻的身边
起身，即使天空辽阔，也能
到达世界的高度
人民从稻的身边起身
即使时代加速前进，芸芸
众生都能到达自己的
幸福。挺着
弱小者的精神和奉献者的
誓言，每一株稻
都比我们
先到达秋天




扬花
全世界最小的花
全世界香味和色彩
都最淡的花
养活整个人类的庄稼和
养活整个人类的人
一样，即使
开花，也无语，也朴素，也对万物
满怀敬意。稻开花
在全世界最低的地方
从来没有想过要去
高高的山冈
稻知道活着开花不重要
结果才重要
在全世界最低的地方
稻开全世界最小
最不香
最不鲜艳的花


捧穗
秧的每一片叶子
都蓄积乳汁的海
在秧捧穗的时候
年老的农民会忍不住
俯下身，轻轻地
抚摸秧的叶子
流泪，低声给秧说话，就像秧是他的
爱人，终于为他生出了
儿子。我曾经不止一次
跟随父亲，在秧捧穗的时候
整夜不回家
父亲在田埂上
永不疲倦地抚摸秧的叶子
流泪，低声给秧说话
身和心投入
恨不得自己是秧
也站在田里




打苞
我的心如此小
不再流浪
向往远方，明白了
稻田才是家
我的心如此小
每株稻都是
亲人。我爱。我浑身颤抖
白天不能呼吸。夜里不能睡觉
时时刻刻守在田里
看稻打苞
我的心如此小
风把一片稻叶吹动
我整个人也跟着动
我的心如此小
一株稻的一个小小的
苞张开手
就足够我拥抱


灌浆
太穷了以至于
不懂挣钱
太卑微了以至于
不屑痛苦
太矮了以至于
一生只到达
稻的高度。一生又一生重新投胎
都是农民。太笨了以至于
不知道逃避，诅咒和
祈求。太轻了以至于
承受不起一颗稻的
重。太小了以至于一颗稻
灌浆，就天翻地覆
灌得好笑
灌得不好哭
太慢了以至于现在
还在田里




低头
灌满浆就低下头
稻如此谦卑
不知道养活了什么
稻低头，看见农民一生的
幸福。弱小者
可以给予
别人的东西就是自己。稻和农民
就这样拿出自己
对于人类，这足够了
难道还不够
究竟谁让大地荒芜
究竟谁在欺骗父亲的汗和
母亲的泪
稻低头。农民弯腰
诗戴着面具
我在稻的祖国
和稻在一起


散籽
稻一粒粒散开
农民的血，汗和泪
国家最小的骨头
稻一粒粒散开
用黄金沉默
语言只属于诗，词汇
吞噬一切
稻散开，在清晨，一粒粒都是阳光
到了夜晚，在黑暗的
梦中，一粒粒都是故乡
稻散开，头垂得更低，为了
成熟得快些，再快些
大地，伸出无数手捧住稻
整个大地
都是稻的母亲
整个人类
都是稻的孩子




黄金
人的黄金就是
稻的黄金
为每一个人的诞生
稻都准备了
足够的黄金，然而
黄金不是
人生，剥开黄金的壳，稻呈现出
洁白的心，和人心相同
像抚养我们长大终将消失的
父亲和母亲留给
我们既永恒
又短暂的命
稻用坚硬的黄金包裹
柔软的洁白的心
是想让我们知道
心比黄金
更值得珍惜


稻熟了
稻熟了，低着头
一田田黄金
在风中轻轻抖动
简单。快乐
这是大地最朴素最神圣的
事业。别对我说你
从未感动过
稻熟了，全世界的人都为稻深爱着
全世界的人都是
稻的亲人。生活在稻的
黄金的壳上移动
进入稻的洁白的心
稻熟了，时间跟随稻，从
那头走到这头
天苍苍野茫茫
稻熟了，像人老了
眨眼不见了




稻桩
稻被农民收走了
田里剩下稻桩
一天早上，稻桩
吐出了芽
绿绿的，嫩嫩的，一株
紧挨着一株
像在稻的尸体上飞着一座新生的
大海。对这第二茬
稻，农民任其生长
稻梗笔直地挺着
渐渐长高，在阳光越来越
稀薄的日子，勇敢得令人心碎
稻叶颤抖地捧着
露珠，在风越来越冷地
吹着的大地
卑微得害怕
别人以为是泪水


再生稻
比稻更脆弱的
是再生稻
比稻更坚韧的
是再生稻
全世界最小的母亲死了
化作尘土
之前，生育的生命。大地善良，用
最后的阳光拥抱再生稻
农民善良，让再生稻
一直在田里生长
再生稻吐芽，抽叶，挺梗
再生稻扬花，捧穗，打苞
再生稻灌浆，低头，散籽
终于成熟了。稻
返回人间
又一次奉献出
爱的果实




稻的一生
稻的一生像人的
一生：要经历
天灾人祸
生老病死
稻的一生远不如人的
一生：草，虫子
风雨和阳光都可以伤害稻。世间的
一切，对于稻
都像上帝的真理一样
普通和残忍
稻和麦一起养活了整个人类
却遭受多数人的背弃
稻不是自己的拯救者
稻无罪
不需要忏悔
却在成熟的时候
低着头


稻瘟病
没有一支笔能写出
这全世界最大
又最小的悲剧
没有一个诗人难过
为稻得了稻瘟病
除了农民
我的父亲是最痛苦的人，眼睛
喷出烈火，哀悼稻的同时
迅速放干田里的水
组织全家把得了稻瘟病的
稻割掉，烧毁
再在田里浇石灰水
使田干干净净。他立刻
栽下白菜苗
在稻刚牺牲的田里
白菜一路
绿着绿了过来




霜霉
稻得的另一种病
没有稻瘟病
迅速，致命
却更让农民痛心
一个个霜一样的霉点
在稻的叶子上
像毁灭光明的黑暗，最终毁灭稻的
命，无论农民怎样反对
稻如此脆弱
只能在农民的血，汗和泪中
长成。年复一年
重复肉体和精神的苦难
固执地从泥土里
收获黄金
稻和农民就这样
凝成一体，在大地上
生老病死


倒伏
不是稻得的病
是农民对稻的伤害
不是所有农民
都能种好稻，比如我的
弟弟。那年他闹着
和父亲分家
种稻时拒绝父亲的帮助，为省事
他给稻下多了化肥
稻迅速长高，挺梗扬花捧穗
父亲的泪就下来了
他把弟弟田里的水一次次放干
灌进新水，企图
冲掉多余的化肥
弟弟的田最终颗粒无收
稻全部倒伏
烂了。第二年
那田也不能种稻




草
许多人分不清
草和秧
认为长在田里的都是秧
都会结稻
其实草长在田里
只能祸害秧
许多草非常善于伪装，长得极像
秧：有秧的叶子，秧的梗
比秧长得快
先于秧开花，结果
只是结的果不是我们人类
需要的粮食
许多人到死都没有分清
草和秧，不知道
吃的饭是
怎么来的
同样过了一生


稗
不认真看稗和
秧完全一样
绿绿的叶子
直挺挺的梗
认真看稗和秧有些不一样
稗的叶子比秧光亮，稗的梗比秧高大
稗和秧紧密拥抱在一起
只有真正的农民
才能分别
凡是在秧中看见稗的农民
肯定会走进田里
弯腰把稗拔起
无论是不是自己的田
农民恨稗
反对稗在田里生长
天经地义
不需要理由




浮萍
像生活的阴影
仿佛很有意义
美丽的叶子
从来也不抓住泥土的根
和诗人一样
但是稻不需要浮萍。浮萍除了抢夺
营养，还会封锁泥土的
呼吸，危急稻的
命。农民把浮萍捞回家喂猪
总算物有所值
其实浮萍不仅
和诗人一样
许多人都像浮萍，在时间
这块田里啜泣
只顾放大自己的痛苦
把世界
忘记且伤害了


虫子
虫子认为自己
是善良的
虫子认为自己
是痛苦的
虫子认为自己
是被蒙蔽了的
尤其那些
后来终于变成了美丽的蝴蝶的虫子
虫子吃各种庄稼，尤其秧
直到变成美丽的蝴蝶
然后吃花的蜜
从开始蝴蝶就是象征爱情的
就是诗人的梦
就是收藏家的宝贝
但是农民不管
看见虫子
就捉，就踩




雨
不下雨不行
雨下着不停
也不行
雨下错了时间
更不行
秧长在田里：吐芽，抽叶，挺梗
这时候需要雨
等到秧扬花，捧穗，打苞
灌浆，低头，散籽
就不再需要雨了
一场下错时间的雨
一场下对时间但是下得太多
或太少的雨
一场该下却没有下的雨
对稻，对农民
甚至对整个大地
都是伤害


阳光
阳光金灿灿
照在人的身上
是热的
一直照在人的身上
是烫的
阳光一直照在
或一直不照在人的身上，都是灾难
人是万物之灵，有房，有车
有钱，还有空调暖气
庄稼是万物
之不灵
尤其稻，一生在田里
没房没车没钱，也没空调暖气
不能逃避
只能承受
阳光是天地的良心
要善于平衡




旱
田开始干了
农民着急了
塘也开始干了
秧快死了
有钱的出钱，租抽水机
去河里抽水了
没钱的出力，全家老小去河里搬水
挑，抬，背，抱，甚至
捧。八十岁的祖母就捧
一只盛满水的红色塑料碗
一天。两天。三天
剩下父亲坚持着
一早一晚挑
最后，田全干了
秧全死了
农民不着急了
知道再种点什么了


涝
雨下多了，秧
长得很快
绿得人心碎
扬不了花，无法打苞和
灌浆，成一座
草的海
父亲和秧一起，整天淋着雨，脸
都绿了。渐渐地，秧开始
烂。有人离开
更多的人离开
父亲发誓死也要和秧在一起
父亲也开始烂了
就这样，父亲和秧一起
田，已经汪洋一片
雨还下着
第二年的田里
我是另一个父亲




牛
生产队解散那天
杀了一头老牛
老牛至死站着
不动，不叫，泪水哗哗流
原来她的肚子里怀着
一头小牛
牛独自生老病死，活着的时候替农民
犁田耙田，想父母和儿女了
不能去看，只能用
寂寞打发时间
稻丰收了，牛一粒也不要
牛吃草，从不吃饭
牛就这样过一生
从未抱怨
牛就这样一生接着一生
老了，还要
被人杀了吃肉


青蛙
使劲蹬着腿
发现虫子立刻跳起
青蛙不把任何
虫子留给社会
很多人把青蛙当作田鸡
剥了皮吃
青蛙抗议，大声叫喊，坚决消灭虫子
一生一生，稻田都是青蛙的
诞生地，更是坟墓
除了让稻田不留一只虫子
保持干净
青蛙总是清洗自己
对于整个大地
一只青蛙
不能改变什么
但是大地
需要低处的努力




蜻蜒
至今没有想过
我的生命里应该
有一只鹰
从童年起我就想应该
有一只蜻蜒
在稻田上空紧贴着稻叶低低地飞
像神单独为稻创造的
飞机。蜻蜒美丽
各种颜色都有
小，轻，简单，比人更接近
真理。稻田没有蜻蜒
会不一样。我的生命没有蜻蜒
会更加不一样
每秒钟，我生命的蜻蜒
都从心灵
出发，坚持
全世界最低的飞


斑鸠
把家安在稻田
把孩子生在稻田
斑鸠是那种
没有理想的鸟，一生都在
稻田附近飞
为牢牢地守住一块稻田常常送了命
斑鸠坚决地错误地认为
自己是稻田的主人
稻熟了，农民收割稻了
也不飞走
斑鸠从未在天上飞过
从未在远方飞过
收拢翅膀，不动，也不叫
就是一块泥土
秋天到了
斑鸠总是先于农民
醉倒在大地




泥鳅
一生都在泥里
在泥里吃饭
在泥里睡觉
还在泥里做爱，爱人当然
也是泥鳅
夜晚降临，大地黑茫茫一片，泥里
更黑，泥鳅用什么点灯
冬天了，稻被农民收走了
田里空荡荡的
水结了冰，泥里更冷
泥鳅用什么取暖
一生都在泥里
活着和死亡一样
都在埋葬
谁见证泥鳅的存在和幸福
对世界
泥鳅从不要求


鱼
稻田里的鱼
没见过河
父母和儿女都那么小
绕着稻游
吃水里的虫子
从稻上掉下来的虫子，以及收割后
遗留的稻。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梦都没梦见过
稻田里的鱼
父母和儿女都那么小
田的缺口处的流水卷起浪花
它们在浪花中飞翔
把稻田幸福成天堂
我的心被一粒
即将熟的稻穿透
忍不住
跪地仰望




鳝
在黑暗中舞蹈
为每一株稻燃烧
鳝只演自己
在泥土中舞蹈
却不染一丝尘埃
鳝只演自己
大地最古老的青铜的乐器，宁静
从不讲述命运，更不给
历史签名。它们的舞
是勘探，是贴切
是攀登，是恋爱
是梦，梦中之梦。有的人
夜夜梦见。有的人从未梦见
鳝只演自己
黑暗和泥土是灵魂
指引它们
在稻田穿行


蛇
蛇在稻田做爱
抱住一株稻
让一田的稻无风而动，且
比落日和火焰
都更炽烈地
燃烧。蛇做爱。稻燃烧。大地和天空
欢喜若狂。蛇的爱，准确地说
蛇的毒，就这样从
已埋葬祖先和将埋葬我们的
漫漫岁月中提炼出黄金
稻就熟了
人民又一次走出死亡
蛇在稻田做爱
证明越普通越简单的事
越有神力
世间万物都是
被保佑的




蚂蟥
蚂蟥使许多人
做噩梦
许多人被蚂蟥吸过血后
不敢下田
我曾无数次被
蚂蟥吸血
插秧，薅草，施肥，割稻，只要
下田，就会被吸
这丑陋的软体的吸血动物
一生在水里
从未见它们死过
它们使稻田成为偈语
成为真正的血，汗和泪的路
我庆幸被蚂蟥吸了
那么多的血
还活着
还热爱稻田


薅草
我喜欢弯在田里
被无数秧淹没
我喜欢蚂蟥吸附
在腿上，让我
为稻出血
我喜欢一次次地把草
从秧中拔出
使我的稻田干干净净，成为天地间
最干净的大海
我喜欢抬头在岁月的
长河中偶然看见的祖先的脸
相信他们都是神
保佑着稻和在稻田里
干活的我
我喜欢我最终会
像他们，消失在稻田
又在稻田永恒




施肥
父亲拒绝给稻施
化肥。父亲给稻
施的都是农家肥，分
水肥和干肥
水肥挑到田埂上，兑水
用勺舀。干肥挑到田埂上
拿手捧。干肥
是经稻草灰堆过的。一季稻成熟
父亲要给稻施几次肥
一次不能施太多
像人吃饭，要一顿一顿吃
不能撑着。父亲还把尿
撒到田里，但从不对着稻撒
也不把屎拉到田里
屎太肥会伤稻
这样做这样说的时候
父亲脸上满是爱怜


屎
人不能嫌屎臭
父亲说。手里
正捧着一捧肥
我清楚地看见有几小块屎
父亲捧着屎一次一次
往稻田送
我学父亲也捧起肥，尽可能地多捧
稻草灰。父亲看见了
给我笑，就尽可能地
多捧屎。父亲知道
经过稻草灰堆过的屎
肥性，已经分散了
害不了稻
人吃米拉屎，稻吃屎长米
父亲说，人和稻和屎
其实是一样东西
都是土

fenshi

雪泥

如果你有一颗诗心，生活的所有细节都可以成为诗的眼睛、诗的驻足、诗的栖息地！

宋昕

喜欢你的诗歌!还有小说![wgif]54[/wgif][wgif]54[/wgif][wgif]51[/wgif]

李北霖

学习了～学习了～[wgif]43[/wgif]

杨之

下面引用由 李北霖 在 2007-8-14 16:43:46  发表的内容：
学习了～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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