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子 之 书
王鲁湘
因为曾来德,两次到蓬溪。一次上高峰山,拍摄道教的八卦迷宫,观蜀中建筑之奇;一次到县城,则是为“沈门蓬溪五人书法展”而来。
蓬溪书法现象曾引起全国瞩目。一个川中小县一时间竟涌出这么多书法爱好者,其中多人在全国各类书法大赛和大展中拔得头筹,不由人不啧啧称奇。有文化人称之为“中国书法界最壮美的乡愁故事”。
何开鑫、文永生、杨旻、黄胜凡、陈刚,都是蓬溪籍的当代书家,也都先后进入中国国家画院沈鹏工作室深造。沈门精英荟萃,五子得以忝列,足证蓬溪书法势头之盛与基础之厚。
五人书法展是在蓬溪体育馆举办。我在开幕致词中说:“几根中国书法的线条,就撑起了一座钢铁现代建筑。”成都诗人闻之,击掌叫好,说这两句是诗,道出了中国书法的魅力和她在当下语境中存在的可能。
中国书法是一门以汉字书写作为情意表达的艺术。从静态结构来说,首先,有几万个汉字,也就是说,有几万个图形、几万种结构、几万种组合。还有篆、隶、真、行、草五种书体,用几万个汉字乘以五种书体,汉字的形态变化会达到天文数字。光拿楷书这一最规整的书体来说,欧阳询就归纳总结出汉字的三十六种结体之法,几乎穷尽了平面结构范式的各种可能。然后,字与字的组合,行与行的呼应,又有无穷的契机契理,变化无端而有序。从静态结构而言,中国汉字书法已是世界上最庞大复杂的冷抽象系统。殷契、秦权、汉碑、唐志,仅从冷抽象欣赏,已是最优秀的艺术品。其次,汉字是一种象形与会意的文字,许多字从望形上既可会意,所以有极强的符号性和图画性,这使得汉字的书写天生具有绘画性和象征性。第三,中国书法的工具,毛笔,有着世界上一切书写工具所达不到的奇特功能。毛锥的组成完全是儒家中和、中庸、中道思想和道家道法自然、以柔克刚智慧相结合的产物,其搦管方法也是儒道思想的妙用。毛锥的长短、软硬、粗细又不拘一格,千变万化,古人云:“笔软,则奇怪生焉”。奇怪生,就是各种意想不到、出奇入怪、波诡云谲的情况会出现于笔下。所以,用笔,也就是熟练地掌握和控制这管毛笔,让它成为自己身体肌肉与神经的自然延伸,准确而灵动地表达书家思想与情绪的微妙变化,就成为书家一辈子的事。第四,汉字的书写还有其动态结构,尤其是行书和草书,其运动性所表现的乐感和舞感,又使得中国书法在结构、造型、符号和图画等空间形态之外,还富有节奏与旋律的时间形态,孙过庭说草书“阴惨阳舒,取会风骚之意”,就是说草书点划的运动与人的情绪起伏的节奏韵律合拍。在这一点上,中国书法与音乐和舞蹈同构。人有多少风骚之意,书法便有多少取会之势。著名抽象绘画大师吴大羽先生曾把中国书法的动态结构称为“势象”,势中有象,象中有势,以势带象,以象运势,正是中国书法的特点。第五,正因为书法有象有势,势象成韵,所以背后必有气在鼓荡,这气就是生气。中国哲学的“气运论”,把宇宙间一切都统一到“气”一元论上。所以,书法之气,源于书法家之气;书法家之气,源于其蒙养禀赋的天地之气。观书论书,都必须从气息切入。气息就是书法家的生命表征,沉、雄、壮、大、厚、强,能量正,善加调息,即成气韵,气韵生动,书画同法。所以,中国书法不是再现的艺术,而是表现的艺术。表现的就是书家的生命状态,即气,这气经过调息,方有韵致。谁来调息?修养。所以第六,中国书法不只是表现的艺术,准确地说她是“践形”的艺术。是书家修养境界人格践行于点划使转结体之形的艺术。“书者如也,如其人也。”就是这个意思,也可以表述为“书者践形也,践形其人格境界修养也”,圣人的修养境界,晬于面,盎于背,一举手,一投足,无所遁其形。同理,书法的一点一划,也就是书家修养境界的践形。所以,中国书法最高境界是望气,看风神气象。由望形到望势,再到望气望神,中国书法由冷抽象的结构主义到热抽象的表现主义,最后,还是要到东方哲学的神韵主义和人格主义。儒家的中和,道家的自然,释家的空寂,是它们理解的宇宙本质,人生追求的至境,当然也是中国书法的无上妙谛。
所以,写汉字,是一个中国人最基础的文化能力,三、四岁即可启蒙习字。但是,写书法,是一个中国人最高级的文化修养,终生无止境。
蓬溪五子学习书法的过程,就是对汉字之美与书法之灵的渐修渐悟渐进渐成的过程。
五子中何开鑫,稍年长,刚进耳顺之年。经多年的学习悟到书法首讲性灵,次讲技,三讲气。所谓性灵,重要的是想象力。“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这是沈鹏先生对精英班学员的教诲。当然,这是对已经烂熟书法史且已有相当书法造诣的书法学习者的棒喝,让他们从因循古人中跳出来,牢记中国书法也是一门想象力的艺术,所以,沈老给书法精英班确定的十六字教学方针的头八个字就是“弘扬原创,尊重个性”。数十年的人生历练与勤奋临池,何开鑫的书法已然隐隐有苍茫气象,其大草既有征旗猎猎的边塞秋高之意,又有雨林长藤的生死纠缠之韧,总体上给人苍茫悲壮之感。
文永生是个很内敛很执著的人,他的书法暴露了他的个性。他是个很文静很不喜欢张扬但我行我素特别追求个性的人。他喜欢在可以控制的腕径之内写行草相杂的小字,每一笔,每一字,都有姿态。这姿态,半正半邪,半醉半醒,半嗔半狂。看上去收敛、柔顺、弱小,站不稳,立不住,一碰就倒。但是你真去碰他,每个字都很硬,很倔,很犟,每一笔都是乱扭的钢筋,扎人。他好用焦墨和宿墨写字,行笔短小艰涩。如果上阵打仗,我坚信,文永生使得最好的兵器是匕首。这种人,对于个性,对于风格,很敏感,排他性强,对书法的大形式外形式不会太着力,但对于结体与使转之间的精细微妙之处,极有会心。照书法界的行话,文永生是个往里写书法的人。
杨旻可能刚好同文永生相映照。杨旻的字写得大,文永生的字写得小;杨旻的字写得方正,文永生的字写得欹斜;杨旻是那种长胳膊长腿个头高大的重量级拳击手,中国武术中的北腿,文永生是那种小肌肉群特别发达的精干有力的轻量级拳击手,中国武术中的南拳;杨旻使的是长枪大戟,文永生使的是匕首短刀;杨旻往外写,文永生往里写。这种比较没有优劣之分,只是特点不同。文永生风格的排他性很强,杨旻尚在广泛的吸纳学习中,包容性很大。我个人意见,杨旻那种开张奇逸的书风,似可将石门颂、经石峪、颜真卿、伊秉绶、康有为打通,往外写,开拓空间结构,以势取胜。
五子中黄胜凡是画家,擅大写意花鸟。他学习书法的目的性很强,就是要解决自己绘画中的线及题款的质量问题。他的绘画老师是姜宝林,姜宝林的艺术主张是“既要笔墨又要现代”。这八个字恐怕也是黄胜凡学习书法的指导思想。他喜欢大草,他的大草更像抽象绘画,绘画性强于书法性。他也常写一两个字的书法,用心之处在黑白虚实的关系,玩的是空间构成。但他确实也老老实实写王羲之和褚遂良,把帖的流丽和碑的爽利结合得相当到位,是书家字而不是画家字。黄胜凡这个人外拙内巧,气很盛,可谓真力弥满,内心充满诗人的激情,很不安分,时时都有创造的冲动,但又肯下笨功夫。用孟子“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的语句来期许他,是不会落空的。
陈刚,是个才子型的书家。性情幽默,为人洒脱,其字让人想起舞台上的小生,风流倜傥。他的字从结体到用笔,都透着一股俊气。字的重心高,挺拔;点划正奇相生,明明是高门大户子弟,故意要来点不拘礼法的反常举止。他的书法,熟中生,拙中巧,还处在寻找本来面目的过程中。他是一个巧人,但向往朴拙,这就像孔门弟子曾参,画家李可染,需要在深刻认识自我并有了“存在的觉醒”后,以“自明诚”的终身修养功夫,克己复礼,终成正果。
蓬溪五子书法,五人五品,在中国当代书法家群体中很有代表性。受来德兄和五子之嘱,借这个机会写下点关于汉字和书法的浅见,并对五子的书法略抒管见,不妥与浅薄之处,还请方家晒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