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老师对我的培养
老师对我的培养可以说一是毫无保留,二是很有些心思的。
在狱中分分秒秒在一起,老师只我一个学生,也可说只有我一个亲人在身边。不管你问到哪里,他都讲给你听,不但无保留而且凡是老师自己想得到的都主动谈给我听。一直到谈天说地再到干脆说书。我与老师同狱,时日虽短短一个月还差几天,但这是什么日子,抽象的篆刻法可说没有不谈到的。
具体的说——我刻了一方肥皂印;学写了老师所写的篆文姓氏;画了几方印算是创作;也照着报纸上的印印了些,算是临摹。不过,真的用刀刻印石则一方也没有。
出狱后,到老师家可说是重新学了,那也就是有条件了,具体了。老师首先嘱我买的是孔云白编的《篆刻入门》,嘱我临摹里面的汉印。后来又临了些秦印。当古籍书店出了《说文解字》又嘱我买了,老师说:“《说文解字》上的字没有错的,错的也要作对的论。”
初学临摹汉印有些烦了,问老师:“刻图章就这样一分四地刻吗?就这样呆吗?”
老师说:“刻图章就是要越呆越好!”
我简直不能相信,象老师说越呆越好那我就呆吧!照着老师说的呆且呆下去。
没多久,老师见了我的图章说:“你刻的图章怎么这样呆?刻图章要活,要有借让。”
我真的呆了。这图章就是要呆明明是老师的教诲,而且还说越呆越好,现在怎么又嫌我呆了呢?可我从未见到有学生与老师争辩的,哪怕是玉嫦姐与她的丈夫从来只是服从的。所以我也不争,心中想对了现在你说对了。刻图章怎么能越呆越好呢?要我刻得呆,只是基本功,要我的刀听话,要练到要怎样就怎样。现在基本功差不多了,便要我刻得活了。
以后一段时间老师嘱我刻满白,刻了一段时间我产生了怀疑,便问老师:“你的图章就这样死吗?都刻成满白便算了。”
老师一听说:“什么!我的图章死?我的图章最活。我不但元朱文第一;我的白文也是第一。我白文中有圆有方,有圆中有方、方中有圆,变化无穷。我给你的印谱你怎么不好好去看?”
说实话老师给的印谱我怎么不看呢?可是不经老师指点,象瞎子一样。只觉得老师的印谱中图章比我刻得好看,而自己刻出来的东西就是与老师两样。可为什么两样却一点不知道,只可以说叫做熟视无睹。老师一点,再去看,看出东西来了。才知道了什么是外圆内方,什么是外方内圆。以后我临了些老师的印,同时也临了老师的元朱文。老师说:“元朱文要圆,要疏密得体。”老师说的疏密得体,就是疏密要有呼应。
我被老师骂过狗屁。那是老师通过张素心介绍我到胡亚光处学画,我说:“初次拜老师见面,我为胡亚光老师刻方印好伐?”
老师很赞同说:“好!”
我回家刻了一方我最拿手的元朱文“亚光长寿”,到老师处,递给老师看,老师拿在手上一看就说:“狗屁,狗屁!你怎么刻图章刻到现在还不知道元朱文要搭边?”
我别扭极了,说不好,不说也不好。不说吧!那是根据老师印谱中一枚《江南吴氏世家》刻的。说吧,没人在老师面上争辩过。
玉嫦姐正好也在也听到,她为我开导说:“你还好,算给爹爹骂得少的,骂得最多的要算蔡乃康了。”
老师说:“学生不骂不成器!”为自己骂人找出了理由,不过象我这样的人,听到这种骂声根本就没把它当作骂人。只觉得是严肃的批评。骂人——自己被别人批斗时,才被骂得狗血喷头呢!
我当时还是没有说这是仿老师的《江南吴氏世家》所刻,反正刻印是我业余的爱好,重刻一方算了,不刻“亚光长寿”也要刻这刻那的。于是又重新仿汉印刻了一方白文“亚光长寿”。经老师认可后,去胡亚光老师处赠给了胡老师。
我经过老师看来似乎有些矛盾,其实并不矛盾的教诲,终于掌握了篆刻的真谛。
一天,老师见了我的图章对我说:“许培鑫,图章刻到这样,也就算是可以了。但是你要知道,记住我的话:图章刻得再好,没人捧是没用场的。没有吴湖帆、张大千就不会有我陈巨来。再说我号称刻印三万方,其实哪里有这许多,我真正刻的印不过三千方,而真正刻得好的也不过三百方。”
我毛估估刻三万方,一天刻二方要刻四十年,成名后还会这样不断地刻吗?况且与老师教我们一星期刻二方已足够的教诲也不符。
老师对我讲的话实在知心,我的热泪在心中翻滚。
老师与我说了这样的话,我觉得老师是要我今后的道路自己去闯了。其实我从小一直喜欢的是绘画,我之所以会学篆刻是因为在狱中巧遇了老师。平反后我想学国画。可是哪里能去找一个象老师一样贴心的师傅呢?于是我决定先学篆刻,以后再学绘画。
现在听了老师的一席肺腑之话,在激动之余也向老师倾吐了想学画的愿望。没想到老师很乐意为我介绍一个老师,他要求我下次把自己绘的东西带些来给他看看。
那当然使我高兴,我在家中自己临摹的画稿中挑了些画出来,不过那时画的不是山水,是花鸟为主的杂画。
我几乎不出二天,带着画到老师处。老师一见我的画,一面看一面说:“对,对……”看完后说,“都对,都对!你现在图章不要刻了,你绘画,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大画家。”
希望我成为大画家却叫我图章不要刻了,到底是捧我还是辱我;见了我的画不说好、只说对,我的画少不了都是临摹扬州八怪之类的名家,构图上错不了,不是自己的创作,只是依样画葫芦。
“我给你写个地址,你去。”老师说着,一面写好了地址,“就在这里过去点,王家沙就是。他弄堂口有一挂牌的妇科医生的便是,你找到他就是了。我已与他说好了你去跟他学。”
老师当时姓名地址都写了,也告诉了我。(现在都忘了)
我一听显然不满意。与我心中想的太远了一些:我想的是老师经常说起的,他所要好的画家——程十发,刘旦宅等。给我介绍的老师怎么不是他们而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人。又想,倘张大千在国内的话老师大约也会介绍我给大千作弟子吧!
我根据老师给我的地址找到了他,一见是个与我年龄不相上下的中年人,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且当场示范画给我看说:“喏!就这样画竹叶,嗒一撇,嗒一撇……”
我听他也说不出什么来,看他手下的画,心想我与你大家上小学时也许你的毛笔字还不如我……。
他对我说起了他的老师:“刘海粟是我的老师,我是跟刘海粟学的。”
我听他一提刘海粟更觉不对了,刘海粟与老师是一个辈份的艺术家,现在我与你年龄也差不多,你是刘海粟的学生,我是陈巨来的学生,怎么叫我跟你学画?你为什么不跟我学篆刻呢?
回到老师那里,我就对老师讲:“老师!那人年龄太轻,我不想跟他学。我希望找一个年龄象你差不多的人做老师。”很高兴我的要求老师又同意了。
老师说:“那好,让我想想,以后再说。”
当我去了不几次以后,老师对我说:“我帮你介绍一个好老师,叫胡亚光,年龄与我差不多,是张承宗的亲家。”
我一听说年龄与老师差不多,又是好老师,当然是画好喽!一定是个老画家了。虽然不是程十发、刘旦宅,也总是个老画家了。
我曾问过老师国画国内现在谁画得最好?老师说是刘旦宅;问现在活着的人谁字写得最好?老师说大字胡问遂最好,小字任政最好。只是任政的字写得太多太滥了。老师又说画家中最相好的人是程十发。所以,这次我非常高兴。老师说:“等我与张素心约好后嘱她陪你去,给你地址你找不到的。”
我想老师你卖什么关子,你给我地址会找不到吗?不过由张素心陪我去这还有什么不好呢!
张素心我在老师家见过多次面,老师也说是学生,可没见她刻过图章,也不与老师谈图章事,与老师、玉嫦姐所聊都是生活琐事。当时玉嫦姐曾说:“张素心现在大约在谈朋友了,所以不常来。”
学生中张素心还算是熟悉的,那是怎样约好的我也忘记了。总之,我们是老西门车站碰的头,她好象也住在老西门附近。那天她还带了一个男的,那是她要介绍给胡亚光老师学画的。记得我们三人是一起乘二十三路电车去的。
跟着张素心走到了海防路某号,真没想到上了某号的楼,竟然象十八街胡同一样,张素心带着我们转弯抹角地走了好一段,才到了胡老师的家。
在胡老师家张素心象是一个养娇了的女儿一样,当我与她带来的朋友把所带的画给胡老师看过后,她一定要问二个人谁的画绘得好,胡老师说一样,差不多。她不依,一定要胡老师分个高低。胡老师被她缠得过不去,才说她带来的那位好些,于是张素心满意地笑了。
其实,我与他难比。因为我出示的是毛笔画的国画,他出示的是铅笔画的西洋画——素描。从我多年与魏景山的接触来说,也可以说不是个西洋画的外行,看来他也是一个需要拜师学习的人。
胡老师有二间房,一进门大概算客厅或算画室,左面挂着张大千的山水画,右前方挂着一张郑板桥润例的拓片,中间是一张大桌——可能是画桌。胡老师还和我们一起欣赏了郑板桥的书法。
张素心象在自己家一样熟,要老师把给她画的肖像拿给我们看看。胡老师尚有些犹豫,张素心已领我们到里间去看她的肖像了。
原来胡老师给她画了肖像画,这是一幅中西合壁的肖像画——是用国画用品,西画方法绘就的。上面题满了大家的赞语。记得二点:其一、当时评论下来是老师陈巨来的行书最好。其二、胡老师的题字是——彼美女兮!西方之人也。此外题字的有刘旦宅或程十发等人,记不清了。
最后,张素心要老师把发表她作品的日本某杂志拿出来,让她献献丑。张素心说这是胡老师帮他介绍到日本去发表的作品。张素心在胡老师家与巨来老师家完全是两个人一样。
遗憾的是我到胡老师家拜老师就此一次,为什么呢?首先是正如老师说的——给你地址你也寻不着,所以要由张素心陪着去。现在去是去过了,可我根本没有太好的记忆天分,自知自己去是肯定找不到的。其次再要请张素心陪我去的话,怕有意外想法——彼美女兮!西方之人也。尽管我才结婚,家有漂亮的妻子,但这不能说,也必须注意的。
张素心也正如玉嫦姐所说的那样来得少了。我正寻思不出一个好办法,等机会的时候,老师突然去世了。
巨来老师去世了我还去送行。每年周年连续去了四年。第四年,玉嫦姐不做周年了我才不去了。而胡老师什么时候去世,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的去世一直到我到石伽老师处求画才知道。
我把我从师胡亚光的经过说给石伽老师听后,石伽老师说:“胡亚光好象已经故世了,你说的情况大约是他晚年的事了。张素心我一点也不知道。”
为此石伽老师大慈大悲收我为徒,圆我学画之梦,至今已六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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