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在一棵草的根下》-----当代书法网专栏作家\农民诗人白连春新作出版

杨之

父亲在地里劳动，风吹父亲


父亲在地里劳动，风吹父亲
像吹树，但是父亲不是树
像吹庄稼，但是父亲不是庄稼
风把父亲的腰吹弯了
风把父亲的脸吹皱了
风把父亲的头发吹白了
风吹父亲，从外到里，从里到外
像一把刀子，在父亲的身体里不停地奔走
不停地剔割，剔割尽了
父亲的血汗和皮肉
只剩下骨头：一块，十块，一百块
父亲的骨头全在风中摇晃敲响
整整一生，父亲都在风中劳动
拼尽全力站着，站得
越来越不稳。父亲摇晃敲响，终于
倒下了。父亲倒下后再也没有
站起来。风吹开泥土和草
轻轻地埋葬了父亲
风就这样吹开泥土和草埋葬了多少父亲啊

杨之

父亲一辈子没有让我背过


父亲一辈子没有让我背过
现在，他趴在我的背上
双手环绕搂住我的脖子
对我如此依赖，像他是儿子
父亲突然吐血，摔倒在稻田
三个弟弟都不在家，我正好回来了
我背着父亲在田埂上跑
快了，怕颠着父亲
慢了，怕父亲来不及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怕过父亲
从来没有这样对父亲怀着如此深切的感情
我的背贴着父亲的胸膛
我的手托着父亲的屁股
父亲一辈子没有让我背过
一辈子，他的世界就是土地
他的命就是侍候庄稼
他的身体，轻得像一张纸
我背着父亲在田埂上跑
太重了，大地驮着我们沉进了黑暗





白连春诗集《在一棵草的根下》-----第二辑:这颗星球一个叫沙湾的地方
在山下的田里种了稻不够



在山下的田里种了稻不够
父亲还要在山上的地里种麦
在山坡种了高粱不够
父亲还要在高粱的旁边种玉米
在玉米的旁边种土豆在土豆的旁边种红薯
在山脚种了白菜不够
父亲还要在白菜的对面种萝卜
在白菜和萝卜的中间种蕹菜
在门前种了辣椒不够
父亲还要在屋后种葱姜蒜韭菜和芹菜
在池塘里种了藕不够
父亲还要在池塘边种黄瓜丝瓜苦瓜南瓜和冬瓜
种了这些都不够，父亲还要在田埂上
种大豆绿豆和豌豆，还要在路边种茄子
白天侍候了一天庄稼不够
夜里，父亲还要和庄稼在一起
一辈子种了庄稼不够
死了，父亲还要埋在庄稼旁边
守着庄稼，最终，把自己彻底变成泥土

杨之

黄昏，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


黄昏，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
我和父亲一起走在去白菜地的路上
父亲已经给白菜松完了土
现在要给白菜浇肥。父亲担的
是猪粪，在池塘里添了水
白菜还小，肥不能浇重了
父亲说。父亲对我回家
及时接过他肩上的担子很高兴
他劳动整整一天了，胳膊疼了，腰也酸了
就这样，我担猪粪，在池塘里添水
父亲给白菜浇灌。天黑了
一大片黑暗中，父亲的白发
忽闪忽闪，像一只萤火虫儿
我摸黑担粪水，父亲摸黑给白菜浇灌
终于完成了。我们往家走
快到家时，父亲突然高声叫喊
母亲的名字，说连春回来了
我闻到炊烟里令人陶醉的
腊肉的香味。原来母亲已经知道我回来了

杨之

正在犁田的牛，眼睛里流淌一条河


正在犁田的牛，眼睛里流淌一条河
很平静，一朵洁白的浪花开在眼角
正在犁田的牛，头上盛开一座夜空
很灿烂，一支角上闪烁着两颗星星
正在犁田的牛，背脊上滚动着岁月
很汹涌，每一根肋骨都生出狂风
正在犁田的牛，我又瘦又黑的白发父亲
吹着口哨，高高地挽着裤子
一条腿和一只手臂鲜血淋淋
举着鞭子，轻轻地炸响在半空
一会儿在牛的前面，一会儿牛的在后面
一会儿在牛的左边，一会儿牛的在右边
仿佛，他是另一条正在犁田的牛
正在犁田的牛，一点一点地
一块一块地，就这样，把整个大地
都翻了过来。正在犁田的牛和
正在犁田的父亲，让我懂得劳动是
生命的本质，既痛苦，更幸福
让我放弃抱怨，终生做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杨之

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两下


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两下
举起锄头，一下一下用力
挖进土里，把泥翻过来，敲碎
父亲这样给白菜松土已经
整整半天了。而上午，他
一直在稻田，给稻拔草
中午的时候，他把草挑到
池塘，一棵一棵很细致地洗干净，喂了牛
现在，太阳的光芒已经斜了很久了
很快，夜幕就要落下来
又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两下
又举起锄头，一下一下用力
挖进土里，把泥翻过来，敲碎
父亲继续这样给白菜松土
天黑了，父亲还在这样给白菜松土
今天，父亲要把白菜地的土
松完。夜晚空旷。雾轻轻地
散开。月光照耀着万物
大地干干净净，被月光照耀着美好极了

杨之

腰弯得低低的，几乎贴到地面


腰弯得低低的，几乎贴到地面
脸上的笑容盈盈的，仿佛泪光闪烁
父亲侍候庄稼总是小心又小心
撒种的时候，移苗的时候
栽秧的时候，松土的时候
锄草的时候，掐尖的时候
授粉的时候，收割的时候
父亲的手父亲的脚父亲的胸口
都充满了无限的柔情
怕弄疼庄稼，怕伤害庄稼
父亲失眠了，是想庄稼，父亲病了，更是
想庄稼。在父亲眼里心里
庄稼不是草，不是普通的植物
全是父亲最亲的亲人
有的是父亲的儿子有的是父亲的女儿
有的则是父亲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侍候庄稼几十年了
他的一生就将这样在庄稼地里
度过。他死了，也必将埋在庄稼地边

杨之

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


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
脸上的皱纹满了，头发全白了
背也驼了，十六岁的女儿
去城里打工，已经多年没有消息了
十三岁的儿子也偷偷跑了
农民四十岁，已经是老年了
比他身上的衣服更老
他的心打满了扑丁，但是谁能够看见
他想去城里，即使扫大街和厕所
他也愿意。妻子昨天，走了
去找女儿和儿子了
妻子要和孩子在一起
而他必须留下，留在乡下
这个人越来越少的村庄
这块贫穷的土地。这土地埋着他的
父亲和母亲，还埋着他童年的梦
天在天上，地在地上
一把锄头把农民扎在天地中
时间痛着，不知道怎么消化这根老骨头

杨之

一个从未离开故乡的老人坐在屋檐下


一个从未离开故乡的老人坐在屋檐下
想故乡。一辈子，他县城都没去过
见过抽水机和拖拉机，没见过汽车
他去过最远最能代表国家的地方是乡政府
他去过最近最能代表民间的地方是乡场
一个从未离开故乡的老人坐在屋檐下
想故乡。不唱，不喊，更不写
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想写也写不了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家的屋檐下
上午朝向东方，下午朝向西方
跟着太阳转，仿佛他是一棵向阳的庄稼
一个从未离开故乡的老人坐在屋檐下
想故乡。劳累了一辈子，现在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晒太阳，为了不浪费太阳
他天不亮起床，太阳下山很久了
一丝一毫余辉也没有了，也不进屋
一个从未离开故乡的老人坐在屋檐下
就这样死了。脸上有笑，眼里有泪
脚边，一只蚂蚁抱着草籽走在回家的路上

杨之

一个人一辈子扎根在一小块土地


一个人一辈子扎根在一小块土地
侍候一棵稻和一棵白菜
为了养育他的儿子和女儿
为了像他的父亲和母亲被埋葬在这里
被埋葬后长一棵草开一朵花
一个人一辈子扎根在一小块土地
以为这一小块土地就是他的祖国
捍卫自己的祖国，他不后悔
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从此成为敌人
一个人一辈子扎根在一小块土地
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在这一小块土地上劳动
侍候一棵稻和一棵白菜
稻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白菜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
稻和白菜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和命运
一个人一辈子扎根在一小块土地
他的身体和灵魂一点一滴
深入泥土，往泥土深处扎
最终成为这一小块土地下面看不见的部分

杨之

一个白发苍苍的农民独自在大地上干活


一个白发苍苍的农民独自在大地上干活
侍候粮食和蔬菜，我们荒废的家园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身后停下来
如果这整个世界里还有一个你
没有停下来。我就用这首诗命令你
停下来！你停下来，哪怕一秒钟
哪怕拿你的一个眼角扫一眼
这个独自在大地上干活的白发苍苍的农民
确认一下他是不是你的父亲。如果不是
至少，他也是你的乡亲。难道你
不应该走到他的身边，你即使
不和他一起干活，至少，可以陪他
在大地上呆一会儿吧，和他一起
淋淋雨，吹吹风，晒晒太阳
递给他一棵烟，让他歇歇，擦擦汗
一个白发苍苍的农民独自在大地上干活
我相信你会停下来，停在他的身后
我还相信我们的世界会因这个
独自在大地上干活的白发苍苍的农民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