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邓石如书法篆刻艺术的庶民性
李刚田
【内容提要】
△邓石如“一肩袱被”靠写字、刻印游食一生的经历,是形成他书法篆刻艺术中反映出的庶民性的重要客观原因。
△邓石如与颜真卿作比较。
△邓石如与同代人刘墉、翁方纲作比较。
△邓石如与扬州八怪作比较。
△邓石如与齐白石作比较。
△邓石如与金农作比较。
△邓石如的篆书用笔不拘泥于“令笔心常在画中行”,而是“稍参隶意,杀锋以取劲折”,对中锋的理解是审美感觉上的,而不是形质上的、技术上的,这种用笔方法摒除了文人的矫饰,“绝去时俗,同符古初”,追求毛笔书写的自然性。
△其行书的用笔也背叛了帖派的“古法用笔”,于“颜草稿外,别树一帜”,开创了以魏碑为基础的行书创作用笔的先河。
△邓石如的作品不是文人的虚和之美,蕴藉之美,而是“下笔驰骋”的健美,是带有平民意味的自然之美。
△其篆刻用刀变前人的迟涩为刚健苍劲。他把未经“印化”改造的篆书直接纳入印面,求酣畅多姿,打破了汉印模式。
△邓石如首先提出“疏处可走马,密处不使透风”的创作思想,这种审美观是与文人“不激不厉”的审美相对立的。
结论:邓石如是一位具有庶民性的艺术家,这种庶民性是纯艺术家式的,是与“文人”审美相对立的。他是清代碑学革命的开创者。在书法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开创意义的、但不是完美的艺术家。
书法史上有几位开创者,除了创“江左风流”书风的王羲之外,就是唐代的颜真卿和清代的邓石如了。颜真卿破坏了初唐“书贵瘦硬方通神”的文人审美观,一变由晋至初唐文人书法那种瘦练萧散的风度,创造了“荆卿按剑,樊哙拥盾,金刚目,力士挥拳”式的充满力量的饱满之美。而这位怀宁布衣邓石如“一肩袱被”地走了一辈子路,我行我素地写了一辈子字,他没有去管什么铁线、玉筋,不愿在那种两端均匀的所谓篆书中锋线条中寡居,他背离了自丞相李斯以来两千年间构筑而成的小篆“二李”模式,不愿一画一画去描篆书,开始一笔一笔去写篆书;不是赵孟式的虚和雍容,也不是董其昌式的萧散淡远,也不是朱耷式的清奇怪伟,而是颜真卿式的“真气弥满”、“一点一画,若奋若搏”。南唐后主说颜真卿的字“失粗鲁”、“如叉手并脚田舍汉”,文人书家米芾说颜真卿的字“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尽无遗矣”。无独有偶,内阁大学士翁方纲说邓石如书“破古法”、“不合六书之旨”,李瑞清评邓石如“下笔驰骋,殊乏蕴藉”。不管皇帝、文人怎么说,随着时间的延伸,历史用事实作了结论:颜真卿之后的书法大多数程度不同地未能解脱逃出颜真卿的影响,邓石如之后的篆、隶书家以及篆刻家也多数未能脱邓石如的影响。所以沙孟海说:“清代书人,公推为卓然大家的,不是东阁学士刘墉,也不是内阁学士翁方纲,偏是那位藤杖芒鞋的邓石如。”
若细心考察颜真卿与邓石如的书法作品及艺术主张,就会发现他们的不同之处,邓石如是彻底的庶民百姓,而颜真卿毕竟是世代缨胄的士大夫出身。尽管颜真卿的书法广泛从民间借鉴,颜体之中包藏了许多民间写经手、抄书手的庶民成分,尽管后人评颜真卿的字说“平原如耕牛,稳实而利民用”,但颜真卿的字毕竟有一种“如鲁庙之器,不偏不欹”的宫廷庙堂气象。颜真卿只是明智的文人向民间的取意借鉴,而邓石如则是庶民百姓对文人审美观及作品模式的破坏与改造。对颜真卿来说,文人是本,向民间汲取是标,而邓石如则以庶民为本,去改造变化文人模式,纵观其生活经历、书法篆刻创作和艺术主张,庶民意识是一条中轴线。
邓石如一辈子没有做官,他既不同于翁同、刘墉这些显官达贵,也不同于八大山人、傅青主这些野隐遗贤,而是一个彻底的庶民。从青年开始,他便靠着书法篆刻这一技之长外出游食,他力求书刻技术精湛,因为这门“手艺”是他的立身之本,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游食一生的写字刻印的艺术工匠。这里不是指艺术上作为贬意的“写字匠”或“刻字匠”,而是指其在创作观念上是与文人士大夫书法家相对的,尽管从知识修养艺术修养上讲邓石如也是一个出色的文人,但那种具有素丝初染式的庶民意识决定了他短短63年生命中生活道路、审美思想及艺术表现形式的必然选择。这方面,与之相似的不是颜真卿,而是那位冲入艺坛后被文人们惊呼为“野狐禅”的木匠齐白石。
穆孝天、许佳琼先生所著《邓石如》一书中,对他的出身家世作了详尽的考察,这里不必去赘述。据说,邓是“禹”的后代,“禹生十三子,各守一艺”,邓石如有着老祖宗的血脉,终也以“守一艺”而在大千世界中安身立命。他幼年“家贫甚,酸甜苦辣,无不备尝”,靠“采樵贩饼饵,日以其赢以自给”。在他17岁那年,写的字博得人们的好评,有了市场,于是就以写字刻图章代替了砍柴打烧饼的活计,这便是邓石如走上书法篆刻专业之路的直接原因。
所以邓石如与同时期的文人书法家如世代书香、科举出身的朝廷重臣翁方纲、刘墉截然不同。翁、刘是从干禄书、馆阁体写出来的,其书法形式上追求点画的完美,境界上求书卷之气。清徐珂《清稗类钞》评刘墉书:
文清书法,论者譬之以黄钟大吕之音,清庙明堂之器……所谓金声玉振,集群圣之大成也。其自入词馆以迄登台阁,体格屡变,神妙莫测。其少年时为赵体,珠圆玉润,如美女簪花;中年以后笔力雄健,局势堂皇;迨入台阁,则炫烂归于平淡,而臻炉火纯青之境矣。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这位体仁阁大学士走的是珠圆玉润—局势堂皇—归于平淡的路,从技法、形式的完美走向文人的高雅品格。而那位抵死攻击邓石如,而终于将邓排挤出京畿之地的内阁大学士翁方纲,虽能在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四个字,但终手下“无一笔是自己的”。如果说刘墉能称得上文人书法家,那么在乾嘉时期长期垄断北方书坛的朝廷信臣翁方纲夫子,只能算个文人政客而不能列入书家,所以刘墉尚能认识和赞赏邓石如书法,而他的儿女亲家翁方纲就抵死不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