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北京新机场建设者之二：钢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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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新机场建设者之二：钢筋

白连春

钢筋缝隙，你的眼睛如此明亮

周围全是钢筋，在钢筋中，你行走，呼吸，吃饭和睡觉

你这样在钢筋中渡过了多少年？

你为什么没变成钢筋？你浅浅的笑容展示你的脆弱

头戴着安全帽，手戴在手套里，你的脆弱仍旧一览无余

该是肉的部位还是肉，该是骨头的部位还是骨头

该是血的部位也还是血

曾经，钢筋有没有让你血流如注？有没有刺进你的肉扎进你的骨头？

有没有叫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去活来？

钢筋有没有和你的灵魂合二为一？

我的祖国，先有钢筋，还是先有你？

我的明天，先有钢筋，还是先有你？

一直以来，我对钢筋视而不见，对你更视而不见

我不懂得地球，其实是靠你和钢筋支撑的

原来，如此多的钢筋

才能支撑起地球

只有钢筋，没有你，地球崩塌

只有你，没有钢筋，一样。对于地球，谁说得清你和钢筋，哪个更重要？

哪个更坚强？哪个更永恒？哪个更辽阔？哪个更顶天立地？

所以你生来就是钢筋人。你是钢筋的人，钢筋是你的钢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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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一笑，皱纹飞扬，假牙闪光

一排排钢筋中间，你回头一笑，皱纹飞扬，假牙闪光

怪，平常我看到别人的假牙都觉得不舒服，此刻你的

假牙，并不叫我反感

你是那颗门牙掉了才装的假牙呢，还是为了好看

故意给那颗牙包的银子？

我猜不出，也不好意思问，因为你在钢筋中间忙碌的身影

令我羞愧。你的脸已然钢筋的颜色，证明你和钢筋打交道很久了

你的孩子肯定大了，说不定正在读大学

你是为了孩子读书才成为

钢筋人的吗？

你在钢筋中间爬来爬去，把一根钢筋固定在另一根钢筋上

你的一生固定了多少钢筋？

那一根又一根细细的铁丝，在你手里穿梭

你用细铁丝捆绑钢筋

很多时候，你会爬上高高的脚手架。做这工的多为年轻男人

中年妇女我是第一次见到

曾经不止一人对我说，绑钢筋的工作最危险

要完成在所有工作的最前面

那会儿保护措施都没跟上。工地，堕落的多是绑钢筋的工人

蹲在一堆钢筋上，你要把一根管道锯断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自有自己的的目

小小钢锯在你右手中，你的左手扶住那根要锯断的管道

身体下遍是钢筋，颜色很深，显得冰冷和暗淡

惟你头上的安全帽金黄色，无比温暖

你的神态，定是工友在叫你

你看向工友的眼光，含着深情。你们是一个村的？一个乡的？

一个县的？一个市的？还是一个省的？

我不知道你工友长什么样子，他不在这张照片中

你工作的一瞬间，被这张照片永恒

你知道为你拍照的是谁吗？你不知道我不会告诉你

你知道就用不着我告诉

这个时常在工地给工友拍照的人，还时常给工友送绿豆汤

西瓜，甚至鸡腿

他比工地上所有人起得早，比工地上所有人睡得迟

一个工地，需要数不清的工友，也需要他这样的人

他专为工友服务

我偶然给工友写诗，因为他，我来到这个工地看到这些照片

你锯断这根管道，还有别的活。我会离开

你的笑容也许会被岁月模糊，无疑，你的劳动会推动地球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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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刹那，你是否回到故乡？

摘下防护面罩，出神的这一刹那，你是否回到故乡？

又一次抚摸和亲吻故乡的山水，父母，妻子和孩子

村口那条小路，多年前，已经修成大路

你家的房新修了吗？门前的树开花了吗？

孩子是不是小学快毕竟了？

也许你的妻子也在这个工地，你的父母和孩子千真万确就是留守

老人和孩子

你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你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你想见到他们，哪怕一天只看一眼，一眼只看一秒

至少，让你知道他们都好好的

什么时候起？平安就是幸福

什么时候起？平安成了普通人最大的梦想和最大的奢侈

你是不是想妻子更多？这个你生命中的女人

是你青梅竹马的恋人，还是在打工路上遇见的？

此刻，她在哪里？

你不是诗人，从未想过面朝大海，面朝亲人就是你的全部追求

只要面朝亲人，你就是地球上最春暖花开的人

快乐于你如此简单，就是和亲人在一起

世界无边无际，你的心比一抔泥土小，刚巧得下故乡和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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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蓝天上，仿佛站在针尖上

站在蓝天上，仿佛站在针尖上。你是我针尖上的亲人

分分秒秒扎得我出血。多少回我从梦里惊醒

因为你从高空堕落

我看电视，读报纸，听电台，企图获取一丁点儿你的消息

你不知道我，我不认识你，千真万确我们是亲人

中国农民，谁和谁不是亲人？

吃同一种粮食，喝同一种水，在同一个春天长大，长着同一张脸

也曾一同被骂成草民

你，我针尖上的亲人，站在蓝天上，为了我的未来

努力工作，流汗甚至流血

你，我针尖上的亲人，在蓝天上，你一定要站稳了

只有你站稳了，我们的祖国才能站稳

只有你站稳了，十三亿人民才能站稳

你，我针尖上的亲人，当你从蓝天上下来

谁记得你？谁想着你？谁梦见你？谁爱恋你？谁一心一意跟随你？

生活是冷冰冰生锈的铁

你，小小的一枚针，如何扎得进？

注定，你会被生活遗忘。当你被生活遗忘，当你老无所依

看一看这张照片，读一读这首诗，人间，至少两个人是你兄弟

一只手拿着一根钢筋，专注固执有力

根本，你也是一根钢筋。你瘦削的脸，谁说不是钢筋？

你坚韧的骨，谁说不是钢筋？你多血多汗多泪的肉

谁说不是钢筋？劳作整整一年，你揣进胸膛的窄窄的回家的火车票

谁说不是钢筋？你的全部，都是我祖国最牢不可破的

钢筋。我的祖国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需要钢筋

几个人能像你成为钢筋？

几个人能像你一生就是一根活生生的不朽的钢筋？

人生不能万岁，钢筋可以

人生不顶天立地，钢筋可以

你不是英雄，只是普通百姓，你更不是诗人，不懂比喻，不懂夸张

你只会呼吸，吃喝拉撒和睡，你的睡不是要睡多少人的睡

你的睡只是休息。只有休息好了，你才能好好做一根钢筋

就让你好好做一根钢筋吧

就让你永生永世都做钢筋吧

我们的世界，有人做蚂蚁，有人做禽兽，有人做不劳而获的骗子

还有人做性工作者

人间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我们管不了别个但可以

约束自己。我不能像你做钢筋，我只是泥沙

一阵风，刚巧从我的灵魂深处吹，我就会尘埃一样飘向四面八方

站在钢筋上，你们搬动一根管道

北京城建集团的旗帜在你们跟前飘荡，不是红色

是接近红色的粉红。你们三个，不像诸葛亮

倒像臭皮匠。很多管道都在钢筋上

你们的工作，是把这些管道都安置在钢筋中间吗？

看样子，你们很吃力，你们团结一心，一起使出吃奶的力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三人同心呢，必定能把管道安置好

我的祖国有十三亿人民，如果都像你们三个

同心，会怎样？

我想和你们同心，但只能站在生活这条滚滚的洪流边看你们，无法走近

你们：我和你们之间隔着一大堆钢筋

你们是钢筋上的人，我是钢筋下的人

你们是钢筋里的人，我是钢筋外的人

不公平，你们站立在重重叠叠的钢筋中间，终将辉煌

我，爬行在一堆汉字，终成虫子

你们和祖国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地球都因为你们旋转不停

我，只能黑暗中叹息

如果我燃烧了，很幸运，可以照亮自己，还可以睡着一会儿

如果我熄灭了，很不幸，无人为我哭泣，甚至

我看不清哪一处伤口更疼，不知道自己死在哪里，谁把我埋葬

（摄影：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