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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母亲 孟会祥 母亲姓何,单讳一个兰字。生于癸亥年七月廿一日,也就是1923年9月1日,逝于戊戌年腊月十八日,也就是2019年1月23日,享年九十七岁。外祖父家何庄村,离我家白塔寺郭村八里地。母亲以期颐之年,无疾而终,都说是喜丧,然而作为儿子,我体会不到喜丧的“喜”,而只感到哀痛和愧怍。哀,在于老人离世后带来的无边空虚;愧,在于没有尽孝,枉为人子。 然而真要回忆母亲,却又不知回忆什么。我在兄弟姊妹中最幼,不清楚母亲早年的事。十几岁外出上学、工作,与母亲相处的时间,竟也十分有限。 □ 外祖父家是殷实的农户,以劳作谋温饱,属于“中农”阶级。外祖父讳荣立,面色白净,身材魁梧,说话的声音很有磁性,是慈善的人。母亲常引述外祖父的话:“恁姥爷说了,吃亏人常在。”“常在”兼“常有”与“长有”之意。“吃亏是福”,善良者以隐忍为本,这话也是聊以自慰吧。外祖父生五男二女,寿过九旬,也算享了福报。外祖母去世时,我才一岁多,全无记忆。小时候在三舅父家见过外祖父母的合影,外祖母身材瘦弱,面貌清癯,带着慈悲的神情。外祖父家一门长幼,率能做事勤勉干练,待人有节有礼,家风可风。母亲在诸舅父姨母中排行第三,是外祖父长女,在家族姊妹中排行第二,小时候去姥娘家,诸舅父称呼母亲为“二姐”。母亲身材不高,自幼瘦弱,然而作为农家女,针线、家务、农活之类,也惯于操持。母亲说小时候织布,曾有大蛇从房顶掉到织布机上。母亲不怕蛇,提到路上扔掉,就继续织布。生当乱世,匪患横行,何庄是个乡庄子,没有寨墙,三天两头听说有土匪杆子要来,全家就得带着衣服细软,牵着牲口到邻村躲避。母亲说,那时候心里想,将来要出嫁,一定要嫁到有寨的村子。而我们白塔寺郭村就有寨,而且,村中脑袋系腰带上,掂枪过日子的人,也不算少。俗话说:“家里没红砖,红砖门口窜;家里有红砖,红砖不敢沾。”号称“土匪窝”的村,倒也真相对安全些。我家也是农户,薄有田地,自耕自足,与外祖父家差可门当户对。解放前的农户,聚族耕织,大锅吃饭,能不忍饥挨饿,就算殷实。然而我家有一项家风小有名气,就是节俭得登峰造极。比如年节,例不买鞭炮,除夕听得邻居燃放,长辈就号召子侄拍手,以助气氛。至于饮食,则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赖茶饭”。母亲惯于劳作,不求享福,后来果真吃了大半辈子苦,受了大半辈子罪,也许是命。 □ 我大哥生于1947年1月,推想母亲是1946年出阁的。1947年,正好解放,匪患随即湮灭,百姓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而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也将产生巨变。据说,解放初为支援国家建设,农民卖余粮,有点积储之家,尤其需多卖以表红心。或竟至颗粒无存,数月以菜充肌,感恩戴德,仍然由衷高兴。嗣后,农户以生产资料加入合作社,由初级社到高级社,一直到“大跃进”时期的人民公社,走的是集体主义道路,甚至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可谓数千年未有之变局。 “五八年”对于中原农村来说,是个锥心刺骨的记忆。据说由于内遭自然灾害,外受老大哥逼债,以致后来饿殍遍野。老辈人言,1958年实际上是个丰收年,五谷丰登。收红薯时,为赶进度争红旗,甚至秧一拔就直接开犁,露在外面的收起来,掩在土里的就不管不顾了。到1959年大饥,人们常常跟在猪的后面,看猪拱哪里,就把猪赶走,挖埋在土里的坏红薯充饥。公社成立食堂之初,饮食在公,大家都觉得吃喝不尽,尽情挥霍。大饥之时,玉米芯、麦秸充粮蒸馍,美其名曰淀粉馍。挖水库,炼钢铁,丁壮于役,老幼荷锄,风不调雨不顺,歉收是必然的。突然想起彭德怀1958年《故乡行》诗:“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的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堪称史诗!歉收严重,自当减税赋,恤孤弱,然而上报的粮食产量,却在不断放卫星,乃至亩产数万斤之新闻,赫然印于报章。放卫星,我们那里倒没有那么夸张,然而各个生产队报产量时,也是谁也不敢先报。后报者一定会高于先报者,最先报者就成了落后分子,轻者接受批评,重者接受辩论。辨论之法,受辩者居中,众人拱围推搡,至其四面受拳,眼冒火星,灵魂受到洗礼而后可。心理素质不过硬,乃至羞愤自戕者,也并不鲜见。粮食产量既然报得高,余粮献国,理所当然,加之老弱耕田,农时尽失,乃树皮尽剥,礓石充肠,不足千人之村落,竟或一月而毙者数十,抬棺无力,席卷浅掩者,往往有之。 “五八年”初,我父亲在平顶山工作。当时三姐和我还没有出生,母亲以孱弱之躯,抚育五个子女。听姐姐说,那时外祖母常常说母亲:“看你那身子,非要撇下一窝没娘儿不行。”然而母亲挺了过来。我祖母去世于1958年,我没有见过,去世之年,大概五旬上下。我的五个哥哥姐姐,少了一人。我也没有问过少的这个行几,是哥是姐。后来我父亲看家里难以支撑,就回乡务农了。父亲能写会算,回村后帮集体食堂记账,按常理似乎可以多吃多占,然而父亲天性耿直,一粒米也不曾往家拿过。帮家里渡过难关,十来岁的大哥功劳最大。功劳,很大程度上就是偷。“偷”这个字,自古以来都不光彩,然而老辈人言,经过了“五八年”,人们不再以行窃为耻,原因是,经过“五八年”活下来的人,都偷过。当时妇女穿的右襟布衫,解扣掀开,里面整体一个夹层,即为藏物之所。偷得的粮食拿到家里,而家里的铁器炊具早已交公炼钢,即以最原始的方法粉碎吞咽,聊以活命。当然,偷还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倘若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村里有一人,妻子坐月子,靠食堂分得的吃食无法活命,母子危殆,于是在食堂偷得面粉二斤,不幸被人发现,说翌日开辩论会,他竟连夜在祖坟刨了个墓坑,要“自绝于人民”。可怜他反复躺在墓坑中,却无法自行掩埋,竟然没能逃脱辩论。偷窃被执者辩论,出言不逊者辩论,或两人道路立谈,即被举报辩论,人心惟危,礼崩乐坏,于兹为甚。母亲说,有一次,大哥在田里偷得两穗高粱,被干部追赶。十一二岁的孩子,倘被人追,一般就会径直跑回家里。然而大哥并不向村中跑,而是钻入青纱帐,逃过一劫。后来干部怀疑,百般逼问,要求母亲到大队交代,母亲不去,也便不了了之。父亲回来后,家人庶无受胁之虞,然而饥饿并不稍解。甚至父亲也偷过一次,带回一掬柿树叶子。大概可以食用的榆叶之类早已荡然,柿叶不可食,聊胜于无而已。 后来食堂终于散了,我乡称为“下伙”,据说是1960年的事。我小时候听大人说“下伙”,不知其意,还以为是天上曾经掉下来火球之类,虽风马牛不相及,倒也庶可类比。“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活人无算,这是后话。生事艰难,那个时代人人不可免。母亲体弱,尤其辛苦。1962年,我三姐生,我生于1965年,照看我们兄弟姊妹六人,母亲的辛劳可想而知。父亲生前说过,外祖母去世于1966年,晚年生病,母亲去侍侯。外祖母见母亲孱弱,深加怜惜,对三姐说:“看恁这一窝崽子,都把恁娘吃了。”三姐说:“俺不吃俺娘,俺不吃俺娘。”大人们只好苦笑。 □ 我记事的时候,哥哥姐姐们多已成人,一家骨肉,承平无事。大哥已经外出工作,人缘极好。大姐性格直爽,二姐做事细密,二哥初中毕业后务农,兼做生产队的卫生员,三姐和我正在上学,父亲和我们兄弟姊妹们的奖状,贴得满墙都是。那时候虽穷,倒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母亲还是忙而且累。父亲不大管家务,家里的事情,都是母亲料理的。吃饭当然是头等大事。粮食不干净,先要簸之筛之,将尘土一一捡净。磨面回来,要计划粗细搭配,尽可能换个花样。爷爷如在家吃饭,则需要做两样饭。吃了刷了,还要喂猪喂鸡。一应事务做完,还需要上工挣分。说是粗细搭配,其实以粗粮为主。有道是:“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只有待客的时候,才会烙几个白面馍,足客人及陪客食用而已。客人享用之际,像我这样年幼者,蹭到跟前,客人自然会热情地亲手给卷个烙馍。大人也会佯怒曰:“快出去玩吧。”客人知道白面馍这等稀罕之物,不能放开肚皮大吃,显得没有出息,适可而止,即是教养。客人不再吃馍,开始喝汤时,陪客就会说:“先吃馍,先吃馍。”村人有陪客者,习之未娴,客人刚拿馍要吃,就赶紧说:“你搁住馍喝汤吧!”此语不胫而走,遂成乡村佳话。至于买肉,大抵有重要客人及春节、中秋等节才会有的。当时食品场供应市场者,七毛七分钱一斤。我村地处三县交界,有小香港之称,有司力有未逮,私宰猪肉,也公然在集市上出售,每斤一元。然而当时割肉者,更想买到的是猪油。有面子的人,才能割到腰窝膘油,回去炼而储之,饭菜月而四十便有荦腥。有道是:“庄稼佬,去割肉,不割臀尖割槽头。”臀尖即屁股,槽头即脖子,皆多肉少油,等而下者也。家里如果买了肉,炼油之外,往往煮了腌在盐罐中,以备不时之需。多日无客,大人似已忘却,往往有异味飘散,才肯烹而食之。家里不管做什么饭,母亲例不先吃。家人都盛了,还要等着回碗,最后有剩下的,母亲才吃。以至母亲到了晚年,每次吃饭也总说:“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穿衣服穿鞋,那时候都出于手工缝制,极殷实之家才有缝纫机。布票,我乡称为布证,是极金贵之物。用布证到供销社购买的布料,被称为洋布。等而下者,有直纹的稀布,可做单衣或里料;斜纹布较厚,可做外罩;的确良、梵尔丁(音)、灯草绒之类,则属高档衣料。或称时髦女子装扮:“腰一拧,灯草绒;腿一蹬,梵尔丁;脚一抬,尼龙袜子胶底鞋。”布证紧缺,农家织布做被面被里,有时也做衣裳。母亲几乎夜夜纺花,我童年时期,就在纺花车吱吱有声中入睡。做鞋需先整布箔麻箔,捻麻绳,纳底子,大抵晨昏雨雪,操劳不止。1978年我上高中后,冬天穿棉袄,还没有罩的袿子。可能是1980年吧,家里为二哥和我各做一件外罩的斜纹布(俗称蓝尼子)袿子。二哥生于1955年,个子低,那时我的身高和他差不多,不知何时,两件我都穿过了,以至二哥外出工作时,竟然无新衣可穿。那时候,出门穿上新衣,是基本的自尊。有道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常常教育,衣服破旧倒不要紧,关键要干净,然而我天性不爱干净,好在不爱运动,倒也不甚废衣服鞋袜。 安排一大家子人的吃穿,有做不完的家务,尽管姐姐们也都勤快,母亲还是常常劳累不支。我们乡称做家务为“捣杂”。母亲常常报怨父亲:“一个钱的杂都不捣,一百条都得我。”然而抱怨之后,还是劳作如故。想20世纪80年代,大哥二哥先后病殁,母亲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流过多少泪水。堪堪挨过灾祸,三姐和我也先后工作,家境似有转机之时,父亲的老慢支也越来越重了。大抵进入90年代,尽管有三姐常年护理,每年冬天,父亲都要鬼门关上走一遭。不知何时,母亲积劳,也患上了哮喘。父亲晚岁卧病日久,也变得焦躁,常常无意间责怪母亲。记得有次对母亲说:“你不要再伺候我了。”母亲似乎也很生气,然而说:“我不伺候你我有罪,这是我的命。” 但凡贫穷,病患,变故,亲戚邻里间是非,族眷妯娌间短长,任劳,负重,吃亏,受屈,母亲都安之若命,百折不挠,还要拿出矜持要强、贫而好礼的态度。母亲不识字,不知道韧性、旷达这类字眼,只以日常为修行。 □ 也许是生活状况的原因,母亲鲜有言笑,基本上也没有娱乐生活。 我上学那一年,还不足五周岁。上午去上学,带着学费,好像是一张破旧的五角钱,到学校后发现丢了。中午回家说了,大人没有怪罪。下午又带一张,又丢了。下午回家,父亲脱了鞋作势要打。我是幼子,从小娇惯,没有面临过这种情况,一时无措。母亲就对我说:“还不跑?”我赶紧就跑,父亲一步也没有追。我上学过早,同学一般都比我大两三岁,偷我的东西,我实在无以防备。我上学的头一年,几乎每天丢一根铅笔。把铅笔拴在衣服上也不能幸免。所以,“人之初,性本善”,压根就只是良好的愿景而已。孟子谓性善,荀子谓性恶,角度不同而已。若回到“异于禽兽者几希”的层次,庶民君子,倒也无甚分别。 大概我五六岁时,有次放学回来,感觉非常饥饿,径直到灶伙屋找馍。一般情况下,早上拍的红薯面饼子,都会有余剩的,而那天刚好没有。我跑到母亲身边闹,说我要吃馍、我要吃馍。母亲站在西屋的门口,说一会就做。我说我现在就要吃。母亲说,那我没有我咋弄。我还是拉着母亲的衣襟闹个不停。母亲说,你看,我们跟《收租院》上画的人多像。倒也真像,《收租院》上似乎真有这么个情境,母子骨瘦如柴,儿子嗷嗷待哺,扯着母亲的手仰面看母亲,母亲无奈而痛苦。我心中宛然便有成了泥塑的感觉。我的记忆中,这是我唯一一次的无理取闹,也是母亲唯一一次的玩笑话。 也是这个年纪,我记得母亲带三姐和我看过一次戏。应该是一个夏夜,村里要演戏,演出的剧目,是村里自己排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是《红灯记》,我记不清了。我们搬了条矮长凳。开演的时候,母亲还拿出来几个杏子,说:“吃了核不要扔,这是八达杏。”八达杏核不涩苦,可以直接砸了吃,据说就是巴旦杏,“八达”是波斯语的音译。我们生产队里只有一棵八达杏,想是分杏的时候,单独分来的。这大概是我们唯一一次跟母亲看戏。母亲不识戏,几乎也没有看过戏。晚年两耳重听,更不看戏听戏。我印象中,母亲也没有看过电影,更没有打过牌。母亲的生活中,大概没有娱乐这一项。母亲晚年虽然听不清,偶尔也看电视,能认出国家领导人甚至一些外国元首。 小时候,跟母亲去姥娘家,算是一项重要的活动。春节、六月十五何庄庙会、外祖母忌辰等,都会去。一般是三姐和我跟随母亲。母亲爱干净,出门前,总是让我先洗脸。我洗脸如猫盖屎,三下两下就完事。母亲就会交代,把脖子里、耳朵后面都好好洗洗。我只好再三下两下洗一遍。母亲就会说,看那脖子上的灰,跟锅底一样,摁住我的头再洗,耳朵后面和脖子上,有生疼的感觉。衣服也要找干净的换上。我五六岁那一年吧,六月十五去何庄赶会,找不到整洁的衣服,母亲似悻悻然。刚出门遇见邻居打招呼,母亲说,恁看,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恰好邻居家给他们家孩子买的一件背心,大小不合适,就转让给我了。背心是白色的,胸前印着小鸡在篱笆下啄食的图案。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穿上买来的衣服,而且是从大城市捎回来的,体会到了虚荣的快乐。去姥娘家总是欢乐的,可以吃到好吃的,玩到好玩的。特别是春节,在三舅父家可以吃到大米熬的稀饭。吾乡不种水稻,大米相当稀罕。压岁钱一般都是两毛,三妗总是发三毛,而且是崭新的票子,我们叫割耳朵票。少小时不知礼貌,母亲总是教育,遇美食美物,非予勿取,要矜持谦让。后来年龄大了,我的性格却变得内向起来,不大乐意串亲戚。母亲又总是教育,要来而有往。有个表姐总是看望母亲,表姐家有老人,母亲多次让我去拜望,我回老家总是来去匆匆,始终也没有去回礼,后来老人也不在了。回想起来,心里总是嫌然。 晚年,三姐照顾母亲最多,三姐、三姐夫,以及侄女等往往变着法儿哄母亲开心。母亲年纪大了,心力渐减。比如三姐为母亲买衣服,母亲嫌她花钱,就会不高兴,甚至不穿。三姐就说,这一件,是单位发的福利;这一件,是商场搞活动赠送的等等,不要白不要,母亲就会高兴得穿起来。母亲也喜欢在大姐家居住,一辈子,母亲都嫌大姐做事不仔细,随时加以批评,大姐则不服,甚或顶撞,这也使母亲感觉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管一管。偶尔出游,母亲就会很高兴。特别是去平顶山,几个外甥都在那里工作生活,母亲挨家看过,很是满意。后来又说记不清了,又去了一次,外孙外孙媳重外孙等,推了轮椅在郊外游赏,大概是母亲感到最幸福的事情。近些年,孩子们多有所成,大家庭中,还算丰衣足食,母亲是满意的。母亲一生,逆境不哭穷,顺境无骄色,总保持着平等观和平常心。我和妻子奉母亲去过一次开封,绕着潘杨湖转了半圈,考虑到母亲的身体,以及轮椅不便,没有进龙亭公园,吃过饭就回程了。后来母亲对三姐说,没有进去,也不知道三宫六院什么样子。龙亭没有三宫六院,其实母亲一直想去北京一趟,特别是我儿子在北京工作后,总想去看看。只是母亲的年纪、身体,早已受不了舟车劳顿,这一愿望竟未能实现。 □ 孔子说:“及其老矣,血气已衰,戒之在得。”俗话说“老换小”,人到老年,心理会回到儿童时代,贪于物欲,也是人之常情。而母亲对身外物,则好像从不挂怀。不拘谁看望母亲,拿的什么礼物,母亲从来看也不看。母亲喜欢粗茶淡饭,再鲜见的食物,母亲也不过浅尝辄止,也从未表现出对什么东西特别偏爱。 然而有件事,母亲却一反常态。老家有几棵桐树,经堂哥的手卖掉了。母亲一直说没有给钱,又一直询问院子里的桐树。其实院子里的桐树也早已伐掉卖了。母亲念叨得多了,只好给母亲说,树卖了不少钱。然而母亲随后还是多次询问。后来想想,才知道母亲其实是担心身后的棺木,如果自家有树,就会省钱。棺木我乡讳称“大棉袄”,老年人是看重的。前几年,本来准备提前置办寿材,因为老家常年无人居住,不太方便。母亲最后的一段日子,问过我关于棺木的事。我给母亲说,村上有棺材店,一旦天塌地陷,可以随时购买。我们肯定不会要最好的,但至少要比父亲的好。母亲也没有说什么。 我儿子在北京工作后,随即结婚,租房而居,费用不菲。我儿子在他的中表弟兄中,也最幼。母亲说,别人都有房子,就他没有,很是着急。别人孝敬的钱,都给了我儿子,说要买房。我从小就受父母偏心,这种偏心很自然地转移给了儿子。在母亲看来,孙子才是家庭价值的核心。去年春节后,母亲尚余一些钱,元宵前几天突然神智不清,不认识人,厉声呵斥身边人,说不要动她的钱,她的钱是为孙子买房准备的。后来住了几天院,恢复了过来。夏秋在大姐家住,倒也平安。 入冬,母亲来郑,小坎肩的两个衣口袋里,用塑料包着两包钱,隔三岔五,都要暗暗数一数。也是这个时候,儿子看好一处房屋,我们决定购买,免不了向亲戚朋友借钱。母亲听到了,坚执要把钱给我。我拗不过母亲,就接了过来,把两个塑料包合在一起,数了数,是两千九百元。我想,可能是三千元,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张,就赶紧加上一张,包好,放了起来。原想春节回家时,这三千元还给母亲,再为母亲换些新钱封红包用。第二天,母亲问我:“钱邮过去没有?”我说邮过去了。母亲又问:“收到没有?”我说,现在汇钱,这边一点,那边就收到了。母亲以为是点燃的点,惊问:“什么,你把钱点了?”我说,是电脑上,一点按键,那边就收到了,母亲才放下心来。也就在母亲去世的次日,钱物两讫,儿子算有了聊避风雨之所。然而这件事,却全无告慰之感,倘若再多费几年周折,母亲心事未了,也许还能再活几年吧。 □ 母亲既孱弱,又高寿,除了哮喘,身体倒也无大碍。偶尔吃点助消化、清火的药,偶尔会感到不适而吸氧,饮食睡眠都还可以,妻子侍奉也很尽心,就觉得这样平静地下去,一切如常。母亲倒常常关心我和妻子。晚上睡得晚了,母亲就会说,千万不敢熬夜,身体会吃亏,等你们意识到的时候就晚了。妻子有一次晚上出去学瑜珈,回来有点晚,母亲三番两次催我打电话。我说,就在楼下街角学习,很近,不用担心。母亲说,你可不要大意。母亲等到她回来,才去睡。 然而,正因为这样,对一些细微的变化,没有注意。 以前在楼上住,母亲常常站在窗口朝楼下看,差不多每天,都要在阳台上坐一会。这一次,很少站窗口往外看。到阳台,也需要劝了又劝才去,坐一会,就会觉得累。过去不拘谁看望母亲时,母亲总是说,没事不要来回跑,这次母亲天天念叨着想让别人来看望。我和妻子都说,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我们回老家过春节,想见的人就都可以见了。母亲叹息道:“那会等到那时候?”老年人常常会说,不知道哪天就过去了,有时候早上起来,会问:“这是阳间还是阴间?”说的次数多了,我也不以为意。有次母亲给我说:“咱回老家吧。”我说,老家已经多年不住,没水没电的,没法回去。母亲说:“就在饭店买点饭,那会花多少钱?”我说,吃那饭会是常事?总之是没有在意。 有次母亲还说,我们老家老宅的地气好,有两个邻居老太太,都寿至百岁。我想,母亲心力尚强,百岁并不是奢望。 2018年12月17日晚,母亲没有吃晚饭,把母亲扶到客厅坐了一会,解了手,仍然不吃东西,说要躺下。午夜,不适,我让母亲吸氧,母亲坚执不吸,也不躺下,围坐在床上,让我先睡。我躺了一会,两三点过去看母亲已躺下,呼吸平稳。第二天早上,母亲没有起床,我过去看看,呼吸平稳,脸上也没有痛苦,就去上班了。可能到快晌午了,母亲还没有起来,妻子叫不醒母亲,就赶紧给三姐打电话。我从单位回到家,一会,三姐、外甥女、侄女、外甥都到了,母亲神智昏迷,水米不进。看这情况,立即就往老家赶。到家,把母亲抬在床上,大姐一看,说,不行了。母亲真是一天也没有让我们在床前行孝。 母亲一去,留下无边的空虚。再喊娘,娘再也不会答应了。 2019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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