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三书法正传之九------书法本质：写字？

田方

王小三书法正传之九------书法本质：写字？

暑假结束后，代草回校时从家里带了一本民国时期上海书法家唐驼写的孝弟祠记送给小三。纸质已泛黄，内容亦残缺，但因为是墨迹，小三甚为珍爱，经常翻阅赏析临写。
“山兄又在临孝弟祠？此为名不见经传书匠所为，何足珍赏？！”祁中走进来说。
“祁兄所言差矣。此唐老先生当年在沪上可是大名鼎鼎，与沈尹黙、马公愚还有个谁被誉为当时题写匾额的四大圣手。国民党的纸币、邮票都曾有唐駝的墨迹，他亦自称为卖字先生。”代草看见祁中来了，就放下了毛笔。几个人都知道，只要祁中一来交流室，练字就演变成胡吹乱侃。
“祁老弟就这德性，谁的字都看不起，一天到晚就想收集残简破瓦。”小三接话。其实，与其说小三喜欢唐驼的字，倒不如说他钦佩唐驼自強自立的精神更贴切。一个少小失怙的穷孩子，经年累月伏案练字，终因坐姿不正而致驼背，恐怕这也是古来刻苦学书的极例。
“招牌写得好，只是说明他字写得好。字写得好的人多的是，但写字不等于与书法。”
“字好是练出来的。据说这唐驼少时即攻欧颜柳唐三家，习字日课上千，一帖到手，临习上百遍。沒有真功夫哪能随意挥墨匾额，名滿上海、声播江浙？我外公跟马公愚学画时，就知道马老先生很赞赏唐驼。”
“祁中的说法不对。字好不好，是要得到大众认可的。大众认为好就是写得好。学书法不就是要把字写好吗？怎么写字能与书法无关呢？”小三有点激动地说。在很多情况下，同学闲聊时小三多是听众，他对自已天生有点讷于言的性格有时很自卑。他有时也奇怪：作文时可以文如泉涌连绵不断，但要开口说，却往往不知说什么好。
“字写得好不好，要从不同角度去理解：一是从应用角度，大众认为好，那就是好；二是从艺术角度来看，大众认为好，其实不一定好。书法艺术品鉴的指标应是作品丰富的内涵，而不是妍美的外表。大众喜爱妍美，妍美的字形大众认为好，其实往往流于俗。有內涵的作品，字形可能古怪，大众一定说不好，但艺术家会说好。这种对“好” 与“不好” 内涵的不同理解角度，很容易引起纷争。 我说写字不一定与书法有关，这不是我个人的观点，当今书坛许多书家持这种观点。”
“不对！书法的本质就是写字！”刘凯旋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应声回荅。小三心里顿时兴奋起来：这俩人都是在校辨论会拿过名次的高手，这一来，针锋对麦芒，有戏看！“不写字，何來书法？”刘凯旋搬个椅子坐了下来。
“刘公子博学，有何高见，小弟洗耳恭听。”祁中半开玩笑地说。
“你看嘛，自远古先人在龟甲陶器上刻符记号起，书法也就伴随着汉字的萌生而出现了。书法不过是汉字表形于人的视觉感官的技能而已。沒有汉字何来书法？书法不写汉字又何以为存？两者相辅相成、共生共灭。这应该沒有什么争议吧。”
“当然。不过那个时候严格来说不能称为书法，而应该叫写字。从社会功能来说，写字体现的是实用性，它创造的是一种物质形态的产品，滿足人们日常生活工作的交流记亊需要；而书法，它是以创造精神产品为旨归的活动，目的是为了滿足人们的精神需求。两者目的不同，产品创造过程中对形式内容的追求也就不一样。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之分，两者相互联系，却有质的区别。写字与书法亦可类同理解。”
“你把写字与书法断然分开，这是思维教条主义的反映。书法与其它门类艺术一样，源于先人在与大自然斗争中生产生活的实用需要，它有一个萌生、成长、发展不可分割的过程。如果实用性的写字与书法无关，那中国的书法始于何时？按你的意思，汉秦以前不会有，晋唐以后至今一千多年也应该沒有，那古来至今中国就不存在书法艺术。你不是要否定中华文化的艺术奇葩吧。”
“孔子教学生六艺中，有书艺一说，但此‘书’ 指的是汉字结构造型的类型；宋梁间论书著作中最早出现书法一词，指的是汉字的书写方法。虽然词义上与今天理解的书法有所不同，但其中的联系是主要的。”小三插话。
“从单纯的精神产品角度来看，可以说古代只有写字的物质产品，不存在书法。”祁中说。
“仅以实用以否来判定是否书法，这太片面。不说颜真卿的祭侄稿，就王羲之的兰亭序而言，你说他是实用还是不为实用？为叙情记亊嘛，当然是实用。既然是实用，按你的说法，那首先就是以写字来抒怀寄情；既然写字不是书法，那王羲之笔下包括兰亭等许多经典都不是书法。如果不是书法，为什么千百年来兰亭被文人雅士公认为天下第一行书？你解释不通嘛！”
“说因为应用需要创作的作品不属于书法，这确实说不通。不能认为某人第一次挥毫，仅因为他不为实用只为抒情这件作品就是书法。但写字又确实不等于书法，两者之间只是有必然的联系。我认为原始的写字就是写字，它沒有艺术性可言，但经过必要的技能训练，写字升华为书法，两者已有质的区别。这就是两者有联系但不能等同的原因。”代草说。
“代草的说法也有局限性。你说的原始，是指人因生活需要而产生的本能的写字冲动过程，还是指未经技法训练的写字？如是指前个问题，那你说，远古的散氏盘与中古苏轼的寒食帖比较，哪一种属原始写字的结果？如果从历史的角度去考究时人时境时情时势，两者都是为或记亊或寄情的需要为书。相信沒有人会否认寒食帖的艺术价值。但是，散氏盘呢，又有谁敢说它只是写字的物化产品，沒有仼何艺术气息？如果有人敢认是，那请他解释：同样为实用，为什么寒食帖有艺术价值，而散氏盘沒有？近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学毛公鼎、散氏盘，当今又为何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去学那破瓦残经。”刘凱旋看了祁中一眼：“我玩汉印金石，得趣于它的无穷变化，其实还是在玩字。祁老弟，你学汉简，现在又搜瓦当，你还不是在学古人写字、玩字？你所学又与书法何干？”王小三听在耳里赞在心里：这刘凯旋不愧是历史系的高材生，才华横溢，有持才雄视三山之势，却无恃贵倨傲俯视群小之心，非一般纨绔子弟可比。
“刘兄所举的兰亭、寒食帖等等，都是书家寓情寄意的精神产品。不能理解为一般意义上的写字成果。写字与书法的最大区別在于：写字只是应用需要的物化成果；而书法是书家通过笔画线条融注性情、营造抽象意境的精神成果。”祁中坚持自己的看法，但语气強度却缓了下来。
“你说的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写字也好，书法也罢，笔墨中自然融注个人的性情，这是天生俱来的自然现象。除非后天训练，否则，很难想像手挥双斧的李逵写字时能一笔一划细过绣花小姐。表现个人情性，只是品赏书法艺术的要素之一，不能认为在笔画中流露了情性就能营造书法的艺术意境，就一定是书法作品，它只是个体人在写字中自然流露情性的物化表现形态。不然，中小学生就都成了天生的书法家。要营造书法的感人意境，在书家首先具备基础的笔墨功夫的前提下，必须具备作者在当时情境下产生的強烈表情抒意的愿望及其驾驭恰当的文词述语的能力。这就是三大行书具有艺术感染力的重要原因。在一般情况下，对沒有经过书法技能训练的人来说，无论文化高低，所写出字的线条虽然都融注了个人的性情，却不能认为文化低的在写字，而文化高的在创作书法艺术。当今，有人推崇文人书法，说到底，他崇敬的是某文人深厚的学养，甚至更多的是其文化、社会地位。”
“我觉得目前书法界有一种很矛盾的现象：一方面強调要继承传统，另一方面却在贬损历史经典作品；一方面強调要提高书法的艺术品位，另一方面又在卑薄技法技能训练；一方面鄙视应用型的所谓书奴书匠，另一方面却热衷于在故纸堆里翻检古人写字的存迹。字写得端庄秀丽被贬为甜俗，写得怪异难看被誉为有个性；笔画改称为线条，似乎称笔画就代表着僵硬死板，称线条才意味着生动有趣；传统的技法训练一定会抹杀自由天性、走向僵化模式，自由书写才能体现自然天趣、朴拙情趣。弄得想学书法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代草说。
小三对代草提出的问题同样感到困惑。这几年来，小三很留意书法专业报刋的学术文章，对学者、名家的许多学术观点总感到似是而非，但又很难说清楚是在哪里、非在何处。书法的本质是什么？小三也曾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书法首先应该是写字。从这个角度讲，书法的本质就是写字。但书法又确实不是追求有方法的写字那么简单，书法的神釆气韵所产生的艺述感染力，是一般意义上的写字无法达到的，从这个角度说，书法又确实不是写字。
“改革开放，西风东渐。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对中华传统带来強烈冲击，文艺界价值观混乱、审美取向多元化这是必然的。有时确实使人很迷茫。我认为，在学习、借鉴西方文化观念的过程中，必须守住中华文化的根，避免被同化、异化。祁老弟，你观念转变快、社会适应能力強，但万变不离其宗哟。听说你前段做生竟大发了，是否请哥们几个撮一顿？”
代草鼓掌起哄，小三微笑。祁中心里一直想着找个机会感谢刘凯旋，马上爽快地说“：沒问题！去九头鸟！”

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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