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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连春《拯救父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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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 11:40: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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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连春《拯救父亲》之二




       谷禾从父亲手里拿过竹竿。父亲于是掏出两截绳子,一截绳子上绾两个扣,把化肥套好。谷禾就担起了化肥。谷禾走得冲冲跌跌的,脚下有些趔趄,不稳。他本人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晃动。两包日本尿素,八十斤一包,并不太重,才一百多斤。谷禾担着竟然很吃力。是活儿干得少了。谷禾想。谷禾感觉到了周围的人投射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什么想法都有。偏偏那时候父亲一个劲儿叫他。父亲紧跟在他的身后,叫道:连国!连国!你放下!你放下!让我来担!让我来担!谷禾对父亲非常不满,认为父亲是有意出他的丑。谷禾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会那样想呢?父亲完全是因为看见他担着太吃力,才一个劲叫他的。谷禾不理父亲。谷禾走得更快了。谷禾咬着牙,想,我怎么也要坚持到县城外。然而谷禾没有支持到县城外,他跌倒了。也许是他用力不平衡,也许是路坑洼太多,也许是有人碰了他,总之,他跌倒了。两包日本尿素砸到地上,其中一包破了一个口子,漏出大约两捧亮晶晶的颗粒状物质。你,你,你,父亲突然出手给了谷禾一记耳光,叫你放下你不!父亲蹲下身子,手哆哆咦喷捧起那些亮晶晶的东西,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他站起来,脱下外衣,将外衣铺到地上,然后解开绳子扣,抱起化肥将化肥整包放到衣服上,又捧起那些洒落出来的颗粒。父亲拣得很仔细,地上一颗了也剩了,才重又给绳子组扣,让衣服捆住日本尿素。父亲做这些的时候,谷禾始终怔怔地守在一边,目光凄苦无助地看着父亲身上那件黑色的毛线衣。那是谷禾上高中时穿的,一直穿到大学毕业。袖口、领口、背上和胸上以及下摆处有好几个地方都烂了。因为没有相同的毛线了,母亲就拿其他颜色的毛线把那些地方缝补。后来二弟又穿。二弟穿到大学毕业,毛衣更烂了。母亲干脆用布缝补那些烂处。最后,这件毛衣不是毛衣不是布衣的五颜六色的花衣服就归父亲穿了。谷禾记得父亲穿上的那天一个劲的乐。挺好挺好,他说。

       父亲已弓身担起化肥,远远地走去,谷禾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摸了摸那半边被父亲打过火辣辣疼着的脸,缓缓抬脚,迟迟疑疑跟在父亲身后。刚才,究竟是怎样一种虚荣心在驱使着我呢?谷禾想,我是怕县城里的人看见我担化肥?那么,我为什么要抢着担呢?因为心疼父亲?可是父亲一点也不心疼我,洒落一点化肥,就给我吃了一记耳光,这么疼。长这么大,谷禾还没有挨过父亲的打。他觉得天大的委屈。他流着泪不紧不慢地跟在父亲身后。还好,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哭。父亲终于在县城外停了下来。连国!连国!父亲在喊谷禾。谷禾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听见了父亲的喊声,还看见父亲给自己招手。天已经黑下来。在离父亲大约五步远的地方,谷禾站住了。你打我。他说。你打我,他对他的父亲说,而我却……他想对他的父亲说而我却心疼你,然而他说不出。他一下就哭出了声。爸。他叫。他一边哭着一边叫爸。父亲走到他的跟前,接了搂他。我把我儿子打疼了。父亲说。没有。他说。他拿过父亲手中的竹竿,担起化肥。两包日本尿素比刚才轻了许多。他有些奇怪。难道是父亲这上巴掌使自己突然间长了力气,成了一个真正的和父亲一样的体力劳动者?他的步子平平稳稳的。大地在脚下扎扎实实在托住他。大地无边无际。大地一派明净,因为洒满了月光。那是一个奇特的晚上。谷禾和父亲轮流担起两包日本尿素。他们说起了童年时代的一些趣事。那个晚上,谷禾和父亲,他们像两个朋友,两个人生旅途上的伙伴。

       谷禾的眼睛潮湿起来。他仰头看看天。天空黑漆漆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颗星星也没有。他收住脚。他感到他的腿在颤。那颤像一只虫子,从他的腿部爬了上来,于是,他感到他的腰也颤起来,接下去,谷禾觉得自己整个儿地颤了。谷禾浑身上下感到一种劾答答的冷,似乎有无数的冰凉的小手在抚摸他,那些小手剥光了他的衣服和皮肤,将冰凉直接抚摸到他的骨头上。他看见自己的骨头白森森的,在十二月的冬夜,是一棵败节草,一节一节散落下来,摊在地上。忽然,平地一阵狂风,卷起的尘土就埋住了他。他愣愣的站着。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心跳的声音已经被一种特别的力量放大了几百甚至几千倍,就像是地狱中一个恶魔朝他走来的脚步声。他被吓得奄奄一息。他伸手在空中乱抓,终于抓到自己细若游线的呼吸,于是,他看见,那堆被尘土埋住的白骨不是他的,而是他的父亲的。爸。谷禾没有声音地叫了一声。爸。谷禾又没有声音地叫了一声。天地间静得如同一座散发着一万年前的古怪气息的坟。一只巨大的恐龙从坟里走了出来,脱着牙,咧着嘴,周身都是大疤痢。谷禾拔腿狂奔。慢点!慢点!谁在叫?谁?声音这么熟?莫非是父亲?慢点连国,让爸担一会儿,今晚天气这么好,我们应该走慢点,多说些话,爸好久没有给你说话了。不是父亲是谁?就是父亲。谷禾放下担子。父亲举起手,拿衣替谷禾擦试额头的汗。不用。不用。谷禾说。他试图挡开父亲为他擦汗的手。不把汗擦干要感冒的。父亲说。爸。谷禾说。父亲从他手里拿过竹竿,担起了化肥。父亲的步子迈得不紧不慢,四平八稳。谷禾跟在父亲身后,目光落在父亲的背上。他的目光似乎具有穿透力。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父亲的心脏。父亲的心脏像一个拳头那么大,一下一下很用力地跳着,一张一缩的。他就是从这心脏里跳出来的。他的儿子也是从这心脏里跳出来的。父亲的心脏是他们这一家人的种子。他想伸手去摸摸父亲的心脏,但他不敢,他也不能,他只是充满柔情地看着它在他的前面随咽喉一下一下很用力地跳,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爸,忍不住,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只有他自己听见了。父亲并没有听见,因为,在他低低地叫一声爸的同时,响起了父亲的声音。父亲说有一次,那时候你可能六岁吧,你记得吗?你弟弟四岁,你弟弟饿了,他抓住你的手,一个劲儿哭,棒子,棒子,他说。他看见了队里的棒子地,就想吃棒子啦,于是,你就给他掰了一个棒子。那时候,棒子刚挂上,迟的棒子还在扬天花,根本没有长成,哪能吃呢?但是你掰了。你的弟弟吃得很香。他吃的哪是棒子,他吃的纯粹是棒子辞。那时候,我已经是生产队的队长了,有人报告给了我。可把我气坏了。棒子还没有长成就掰下来,那不是糟践粮食吗?我一把把你给拎了起来,一只巴掌举得老高老高,要打你,可是久久落不下去。你还记得吗?你是我的儿子,你糟践粮食,是我没有教育好你,责任在我,我怎能打你呢?再说你是掰给你的弟弟吃哩。那时候大饥荒刚过,人们刚刚填饱肚子。粮食珍贵着哩,哪像现在,好好的棒子都拿来喂猪,猪吃得比那时候的人还好。你糟践了粮食,社员们一个一个大眼瞪小眼全都看着我。你妈也看着我。你一个六岁的孩子你懂得什么呢?然而不能因为你才六岁糟践了粮食就不罚你呀。你还记得我是怎样罚你的吗?你还记得吗?我想虽然那时候你只有六岁,但你应该一辈子都记得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能糟践粮食,粮食是老天爷给我们活命的东西,怎么可以拿来糟践呢?我今天失手打了你,是因为你不珍惜化肥。化肥是粮食的命,再说,你已经这么大了,还当了县城中学的老师,不比小时候不能打。这化肥从日本那么远的地方漂洋过海来到咱们中国,容易吗?怎么能不珍惜呢?咱们买它为啥?为了粮食,给粮食救命呀。我看当时你一定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像有鬼在追你似的,担着化肥跑得那么快,我叫你放下你偏不放下。你是怕县城里人看见你有个农民父亲是吗?那你为啥要给你的农民父亲担化肥呢?怕人看见你就远远地躲着我得了吧,我不会怪你的。城市里的人都看不起农民。没有农民种粮食,他吃什么?他怎么活?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你是从农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能看不起农民,更不要以为有了农民父亲是你的羞辱。农民有啥不好?农民就低人一等?你爸我一辈子没有占过任何一分一厘的便宜,活得直着哩。这些道理你比我懂得多。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书上不都写着吗?做人就要本本分分。本本分分的意思就是:做老师你就要好好地教书,做农民你就要好好的种地,做工人你就要好好地上班。我……

       父亲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谷禾再也没有听进去,六岁那年的情景把他紧紧地抓住了。那一幕就仿佛煮在锅里的汤,由于火太大,太烈,谱了出来,热气嘘了他的脸和手,他托起手来放在嘴边直吹。他的眼睛里泪汪汪的。他跪在晒场边上。他的弟弟跪在他的身后。弟弟早已经把头磕在了他的背上。他直挺着背,他不能像弟弟那样,把头磕到前面的地上去。他必须仰着头。他觉得他的脖子都快断了。他感到浑身都在痛。他的心最痛。他的父亲把自己高高地吊在了晒场边的那棵歪脖槐树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的眼睛。爸呀我再也不掰棒子了求求你下来吧。他在心里对他的父亲说。你千万别吊死呀。他放声哭起来。听见他的哭声,他的父亲在槐树上说话了。他说你哭有什么用?你必然记住。我记住了!我记住了!我再也不掰棒子了……不是不掰棒子,是所有的粮食都要,都要珍惜……父亲的声音弱下去,突然断了,像一架被卡住的录音机。他爬起身,奔到槐树跟前,抱住父亲的脚。爸、爸,你别死呀,你别……来人呀!他叫喊,我爸死了!他看见他的母亲,然后是众多的乡亲从晒场那头的一块棒子地里跑出来。他们在给棒子地嫣草。我爸吊死了!他冲他们叫喊。他的脸上泪水像一座汹涌的大海,一下子就把自己给淹没了。他看见他的母亲摔倒了两次,几个乡民撵过她,她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左摇右晃,前冲后跌,似乎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婴孩在学跑。社员们围住了他和他的父亲:队长队长队长……他们齐声叫喊。他们中的两个爬上了槐树。父亲被放到了地上。他睁开眼睛,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描。我……父亲说,天还没黑嘛,你们……父亲就晕了过去。后来谷禾一直在想父亲这句没有说下去的话,他想把它给补充完整,然而,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发现他做不到,他每次试图干这件事,都会看见父亲挂在槐树上的情景。父亲就是这样罚他的。父亲这一招太厉害了。这一招让他从六岁痛到现在,而且还将一直痛下去。很多个夜晚,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看着书,或者写着写着字,父亲挂在槐树上的情景都会浮现在他的书本上,让他摔然之间就泪流满面,同时,耳畔还会响起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一出现就无遮无拦,无边无际,令他无法接近,更无法逃避。你不知道六O年前后的那场大饥荒,饿死的农民有多少,有的地方整个乡整个乡都饿死了,你爷爷和你大伯父就是那个时候饿死的,我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的呀,你大伯父饿死的时候瘦得像一根藤了,他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总是把他的那一份再分一半给我……每一次谷禾都会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才能了事。父亲让他不会笑,让他整天都阴沉着脸,严肃有余,活泼不够。幸好他是干教师的。教师严肃似乎是正常的。父亲注定了要在不知不觉之间把他培养成为一个诗人。谷禾后来总算明白了,他之所以爱上诗,写诗,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影响着他的一生。父亲左右了他的一生。

       他记得有一次,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妻子那时候还是他的女朋友,她第一次请他去她家,她说她爸妈想看看他。他就去了,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岳父,那时候还不是岳父,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褡一时正眼一时斜眼着眼和他说着话。他像一个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他坐在一把木椅上,感到手心和脚心都给汗湿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开饭时间,女朋友把他拉到桌边。他左边坐着女朋友,右边坐着女朋友的弟弟,他的正面对着盘问了他一个上午的女朋友的父亲。在他和女朋友之间,坐着女朋友的母亲。谷禾在心里管女朋友的父亲叫商人。他想完了,没戏了,这个商人怎么会看得上我呢?开始吃饭了,大家都拿起了碗筷。一吃上饭,谷禾就完全放松了。饭和菜全都是好东西。吃饭的时候一定得有好心情。有好心情才配吃饭,才能吃好饭。好心情对饭和菜,以及对做饭和菜的人都是一种尊敬。这是谷禾差不多从小就受到的教育。小时候他们即使天天喝土豆汤也非常愉快。父亲总是要他吃饭的时候专心致志,不可开小差,因为一开小差就会掉饭。父亲总是默默地把掉到地上的饭捡起来,放进了嘴里。有一天弟弟把一粒饭掉进了脚趾缝里,父亲都掰开弟弟的脚趾把那粒原本白生生那会儿已经变黑了的饭捡起来,放进了嘴里。那一粒饭留给谷禾的印象非常深刻,至死不忘。那天吃饭的时候,谷禾看见他的女朋友掉了几粒饭在桌子上。女朋友放下筷子,拿右手的中指把掉到桌子上的那几粒饭统统拨到了地上。谷禾低头看着那几粒饭。他迅速地数清了它们。它们一共是七粒。谷禾看见女朋友放下筷子,以为她会捡着放进嘴里,没想她……那几粒白生生的,那么滋润,那么温暖,膨胀着四溢的芳香,它们在谷禾和女朋友之间的地上,似乎在用充满怜悯和谴责的目光诧异地看着谷禾。谷禾忘了他是在女朋友的家里了。他的整个心思在那一刻全部集中到了那七粒饭上。他侧扭下身,伸出右手,一粒一粒地把它们捡了起来。他不知道那会儿女朋友一家人全都拿着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们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他把那七粒白生生的饭全都捡到右手心里,随即,很自然地把它们放进了嘴里,然后他抬起头,坐直身子,准备吃碗里的饭。这时坐在他左边的女朋友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筷子拍到桌子上,站起身迅速离开了饭桌,同时响起她的哭声。她认为谷禾当众羞辱了她。站住!是女朋友父亲的声音。声音充满威严。女朋友站住了。她的两个肩膀还在剧烈地抽搐。还不给我坐回来。做父亲的声音继续响着。女朋友站着不动。今天,我宣布,还是那做父亲的声音,洪亮、高贵、亢奋、快意:从今天开始,周连国就是我的孩子了。女朋友转回身来,破啼为笑,是吗?是的。做父亲的回答。谷禾从那时刻开始发现女朋友父亲的声音原本是那么悦耳动听。课上课下,谷禾都经常给他的学生们讲珍惜粮食。他给他们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给他们讲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学生咬了一口就把一个馒头扔进了治水缸,第二天他就把他的语文课上到了田野里。那时候已经是春天夏初,河南大地上一派繁荣的劳动景象,然而,在地里干活的人多是老人和妇女。那两节语文课,他是请一个正在给土豆松土和除草的老人上的。那个老人非常认真非常动情地给同学们讲了种粮食的不容易。那个老人后来和谷禾成了忘年交。那个扔馒头的学生写了一篇作文因此获得了全国作文大赛一等奖。

       谷禾的心情好了一些。路差不多也走了一半了。天空中也升起了半个月亮。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辆卡车的马达声。卡车正在爬上了斜坡。然后是一块平展的台地,卡车变速,它的声音渐渐减弱,最后平和下来。卡车的灯光白中带点黄,忽闪忽闪的,似乎是一条蛇。卡车超越谷禾,从他身边开过。那司机仿佛也是机械的,他并没有因为路上走着一个夜行人而有所表示。他毫不动情地开车走了。前面不远处有一条早已干涸的不知名的小河,河上有一座水泥桥。桥不大也不小。桥的中央有一个洞。那个洞刚好可以伸进一只脚下去。卡车现在已经开到了那座桥上。过了桥,前面的河滩上有一大片果园。果园里种着约五百棵苹果树。果园的周围,用花椒树栽了一圈篱笆。阳春三月,那苹果花开得方圆几十里都是香的。不过,现在是十月的夜晚,苹果园漆黑一片,看上去比别的地方还黑一些。走到苹果园旁边的时候,谷禾在门口土层的矮墙下看见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蹲在那块大青石上,一支那个守苹果园的老人卷的纸烟在他的手中一明一灭的。那个老人也蹲在大青石上,在父亲的左边。他蹲在那里,似乎特意等着谷禾的父亲,然后叫谷禾的父亲也在那里蹲一会儿。他给他一支早已卷好的纸烟。他叫他周队长。他说周队长,回来了。父亲说回来了。买了两包,守果园的老人说。买了两包。父亲说,然后谷禾听见父亲问守果园的老人都是黄元帅吧?都是,黄元帅……父亲说,有多少棵?差不多五百棵吧,守果园的老人说,四百九十七。这是你儿子?守果园的老人问父亲,在县城里教书的那个?嗯。父亲回答。比你还高哩。比我高,他都有儿子啦。父亲的声音充满喜悦。他从大青石上跳下来。回了我。父亲说,再歇会儿吧。守果园的老人说。不了,明天一早,父亲说,乡亲们都要来分化肥哩。你每年都这样跑,守果园的老人说,不累呀?累,这不,父亲用手指指谷禾,我叫我儿子帮忙了不是。从这次谈话里,谷禾才知道,父亲年年都去县城买化肥,然后担回来。谷禾想父亲去时肯定了慢走路去的,要不,守果园的老人怎么知道,而且还一直在那里等着父亲。谷禾还知道,父亲买的两包日本尿素原来是回村后要和乡亲们分的。

       谷禾在果园门口的土屋前站了一会儿。那块大青石还在那个地方放着。谷禾不明白那个地方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块大青石。那块大青石又方又平,在那个天空中只有半轮月亮的十二月的晚上,那块大青石看上去比月亮还亮。大青石上什么也没有。大青石泛出一层幽幽的光。那光似乎有一些遗世独立的味道。有一瞬间,谷禾在大青石上明明白白看见了父亲和那个守果园的老人。他们一左一右地蹲着,一人手里夹着一支纸烟。那纸烟亮得就像萤火虫。远远看去大青石上仿佛停着两只萤火虫。这是你儿子,守果园的老人问父亲,在县城里教书的那个?嗯。父亲回答。谷禾揉揉眼睛,他发现父亲和老突然不见了,大青石上只有两只萤火虫。他揉揉眼睛,想继续在大青石上看见他们。他们仍然不在那儿。那两只萤火虫也不见了。谷禾揉了好长时间的眼睛。他们一直没有出现,就如同大青石上从来没有蹲过他们。然而谷禾知道,大青石上蹲过他们的。今天还蹲过哩。每年都蹲过。谷禾的眼睛就被他给揉痛了。揉痛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谷禾伸手向大青石上摸去。大青石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谷禾抬脚,飞快地离开了果园门口。离开果园门口大约还不到十步吧,谷禾忍不住就回头了。父亲和老人仍然不在大青石上。谷禾扭头跑起来。他听见在他的身后,老人问父亲,这是你儿子,在县城里教书的那个?谷禾再次回头。夜黑糊糊的,阴沉沉的,在谷禾再次回头的时候,黑糊糊阴沉沉的夜发出一声尖叫,就像一个人在痉挛。谷禾无缘无故地跌了一跤。他爬起来,朝四处惶遭不安地迅疾视一眼,旋即没命的奔跑,如同一只受惊吓的小兽想找一个藏身之地。在漆黑的凛冽的无边无际的夜空下,诗人谷禾看上去就是一只逃荒的土拨鼠。值得庆幸的是村庄近了,拐过前面那一大片开阔地和沙丘地,再穿过一片防风林,就是赤沙庄了。赤沙庄五队,那儿有谷禾父母的家。  
发表于 2008-12-1 12:26:09 | 显示全部楼层
杨之老兄辛苦了!中间有掉字,但是内容很感人!
发表于 2012-9-4 10: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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