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名气很大、地位也很高的画家,我们承认他的作品很有水平、很有新意,甚至有很大的突破,但并不十分佩服。相反,有一些隐居于民间的文人,没有地位、没有社会影响,当然也没有名气,他们不当官,不出画集,也不发表作品,只是在读书之余练练字,偶尔点染几笔,然其笔墨之超逸、格调之高妙,令人感佩无比。久观而不厌,反复品味而余味无穷。面对前者,我们会心平气和地指指点点,这地方有突破,这几笔很了不起,这色彩不错,这地方虚得好,这地方借鉴了西画方法,这形象很典型,甚至会说:“前无古人。”但不会太激动,更不会五体投地。面对后者,你会十分激动,你会五体投地,这些作品,甚至没有什么突破,没有借鉴西画方法,没有什么典型形象,也没有什么色彩,但却有一股超逸之气,出尘之格,画中会有一股仙气、寒气,使你的精神感到震撼,使你的灵魂得到清洗,看了他的画,你会抛除一切俗情俗虑,觉得自己也高雅起来。所以,面对这些画,你不能不佩服。
如果你是画家,欣赏者,见到前者之画,喊几声好;见到后者的画,你惊叹一阵、佩服一阵也就罢了。但如果你是美术史家,你会考虑,在美术史上应该如何排列他们的位置,如何评价他们,难道后者地位能高于前者吗?难道美术史能大书特书后者吗?显然不能。如果你是全国美术评委,在挑选全国美展作品时,你仍然会挑选前者,而不会挑选后者。
我思考好久,这是两类作品,前者是“入世之画”,后者是“出世之画”。“入世之画”的作者会有很强的使命感,除了作品的社会责任感之外,还有艺术的发展之使命感,如李可染,他要发展中国的山水画,如何突破,如何发展,如何反映新时代的面貌。他本人也在发展中国画的过程中得到社会的承认,当上了教授和中国画研究院院长,至少说,他的艺术地位得到社会承认。蒋兆和不但在艺术发展上有使命感,且在作品内容上也有社会使命感,他本人也得到社会的承认。他们是入世的。
“出世”者本已卸掉了社会使命感,他不关心社会,也不关心艺术的发展。这方面谁是谁非姑且不论。但他也不与世争,不去勾心斗角,不为官,不为利,甚至过着清贫的生活,也无怨无悔,这方面他是不俗的、出尘的,他又不是一个愚昧无知或不学无术的人,他读书、修养高、内涵丰富,他以画为案,心无旁骛,全心于诗书画,所以,他不求突破、不求发展,只淡淡几笔,但他修养高,笔墨的传统功力高。其画虽形不准,笔不全,但超逸出尘,品格之高,令人惊叹、佩服,而且,他的画也绝不老套,绝不因袭前人,神韵仍然是新的,他们的画只是寄托自己的胸次,既不展览,也不发表,也不希望进入美术史。除了自娱之外,只给一二知己观赏。
因而美术史上仍然主要记载“入世”者之画,因为他们对艺术发展作出巨大贡献,徐悲鸿、蒋兆和、李可染仍在美术史中占有很高地位和很大篇幅。但“出世”者之画,其中十分高逸的,也应记入美术史中,但只能附带一提,不便遗漏。古代正史中也列有“隐逸传”,但正史中记载的“佳传”,仍然是帝王将相他们的传记更重要,篇幅更长。但“隐逸传”中的记人物虽短短几行,仍令人敬佩不已。画史上,神品、妙品、能品之外,又列逸品,后来,有人又把逸品列在神品之前,就是因为逸品画品格更高,但神品画又岂是简单的吗?所以,“逸品”和“神品”应是两个系列,也就是我说的“入世之画”和“出世之画”。但二者皆不可废。
“入世”者能画出鸿篇巨制、反映社会主旋律的不朽之作,而画淡淡几笔的“逸品”画,则远不如“出世”者;“出世”者可以画几笔淡淡的小品,但如果要他画出前者那样鸿篇巨制的“正规”之画,也是不行的。
电脑和电视是现代科学研究的新产品,国家会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可是其产品价值也许赶不上从古墓中挖出来的青铜器和古玉,但能欣赏后者的也是少数人。国家仍然会在发展前者上下工夫,但也不会抛弃古鼎彝和古玉,我们对待“入世画”和“出世画”的态度也应如此。
画家也应该正确看待自己。当然“出世者”不会画“入世”之画,他没有时间和兴趣去“体验生活”、搜集素材起稿、修改,爬上爬下。他只是“游于艺”,一时性起,涂抹几笔,不计工拙,兴尽而止。但“入世者”往往要画几笔“出世之画”,画几笔可以,但能否画好,便是问题。卢沉画《机车大夫》,名垂史册,他后来画“出世”式的小品,鲜有人问津,其他人就不多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