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烟阁

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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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烟阁

(小说)

莲舟/文

秋芾早早的把喝茶的地点订在了秋水山庄的临烟阁。这次茶会意义非凡，是三姐妹十多年来的第一次聚会。三个人虽然秉性各异，经历不同，但在骨子里始终有一点是相通的，所以他确信，没有比这临烟阁更合适的地方了。


最先到的却是青莤这个常年远居市郊的人。也许那远离尘嚣的生活有着世俗不及的简静，青莤的行动总比旁人要从容缓慢一些，仿佛西洋乐里的慢板。她不慌不忙坐车到湖边，然后独自沿湖漫步到秋水山庄。匆匆的路人在她身旁疾行而过，不免要好奇地注目于这个一身月白色长裙、飘飘然缓步湖边的女子，恍惚得像清晨残梦未醒。青莤穿一身月白宫皱长裙，仿古的式样，肩上有嫣红淡紫颜色不等的手工绘制的花瓣，飘飘洒洒一直沿致衣身和衣袖上，衣袖宽宽的随风飘动，带着那些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路上她一心只顾浏览湖光山色，另一旁的街市，再热闹也不能分她一分心思和眼眸。


秋水山庄门外等候客人的服务生，见青莤漫步而来，忙上前请了她的姓名，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悄然转身，在青莤前面引路而去。上二楼，到走廊尽头虚掩着竹帘前，服务生欠身伸手拉开一半帘子，让青莤进去，再轻轻将帘子阖上便离开了。


临烟阁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门对面敞亮的落地窗外正可见一汪碧波，窗内一帘细细的丝绦，若有若无。
青莤在门边褪下脚上的皮鞋，换上临烟阁特备的织锦拖鞋，走过铺着绣水墨山水画的丝质地毯，直至窗前小立。她想起十多年前一大家人在这里欢聚的光景。那时候奶奶还在，坐在厅堂的主席上，两边各一排矮几，她还记得中间的地毯是五彩织锦的百花图。可今天只有三人，只在近窗处安放了一张乌木的长桌和三张正正方方的藤凳，只有旁边壁立着的一个书架，依然原封不动。


十多年过去了，世事如烟，毕竟寥落了。这临烟阁一定也几度更改，好在不追风逐浪，从花团锦簇到水墨山水，似乎更清雅了。青莤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暗暗称赞秋芾想得周到，可见这些年来，虽然他一直奔波于俗务，宦海商场进退来往，可骨子里到底还蕴藏着华家的气韵。大门边有明式的条案，所有茶罐茶点茶具器皿一应俱全。青莤略略看了看，挑了三种茶叶和相宜的三套茶具，自己慢慢沏起来。


青莤刚布置好茶盏，门外挂着的玉珏发出叮叮的鸣音，嘤嗡的余音里，紫薇走了进来。青莤一见她，放下手里水壶，只笑眯眯地说了声“你可回来了！”便一动不动地看着紫薇什么也不说。紫薇在门边飞快地脱了脚上的鞋子，拖鞋也不及穿，就一阵风似的跑到了青莤身旁，叫了声“姐姐”，便哽咽起来，像个小猫似的偎进青莤怀里。青莤搂着她，闭着眼睛用下颌轻轻地抚摩着紫薇的头，半天才说：回来就好！又将紫薇轻轻扶起，仔细端详了一会说：瞧你一脸倦意，昨晚也没有休息好吧。等会让秋芾送我们回家，我给你备些木莲汤好好泡个澡，包你一个星期就换个人。
紫薇说，换成什么样的人？能像你一样么？
青莤笑：你愿意么？


姐妹两正亲昵着，秋芾来了。一进门就高声调侃：说悄悄话呢？早知道我在门外等等再进来，免得你们来不及搽眼泪儿。姐妹两被他说得好笑，赶紧坐开了，各自伺弄茶具。秋芾也坐了下来，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扑哧一笑：你们倒好，一今一古，一中一洋，黑白分明。原来紫薇恰与青莤相反，穿了一袭黑色麻纱衣服，修身低领无袖背心加一条阔腿长裤，颈上用细银链子挂了一只寸方的嵌黑玛瑙镂花银坠子，光伶伶藕白的手臂上戴着一只包银花黑色皮手镯，正好旁边青莤的腕上一只水灵灵的白玉镯子，乍看真是黑白分明。两人相互看了看，也不由得相视一笑。紫薇娇声说，青莤一点不变。十多年光景，在她身上就跟水流过似的，只让她越发清润了。又扭头看秋芾，上上下下挑剔地看。


秋芾穿了件石青色立领布衬衫，衬衫已经洗得微微泛白，像蒙了层薄薄的白雾。见紫薇打量着自己，不好意思地伸手整了整衣襟，点着头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反正我本来就俗，再多一点你们也看不出来就是了。我可比不得你们，青莤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么，也是逍遥天外，不知今夕何夕。哪像我，身不由己要在尘埃里奔波讨食。


青莤抿着嘴笑，递给他小小一托盘茶壶茶盏，说：果然是尘埃里滚过的，满口油嘴滑舌！不用你讨，我给你洗尘好吧。人家紫薇刚回来，风尘仆仆的，还没有说什么呢，哪就轮着你来叫苦了。


秋芾呵呵地笑，接过托盘问，给我备了什么茶？
紫薇答说，是乌龙，也不清楚什么来历，这里怕没有好的铁观音，你只好将就点。
秋芾说，我早不讲究了，喝乌龙要耐心，我只消一杯龙井就打发了。
青莤又笑：这讨食的还真会讨价还价。请你喝乌龙好不好，非要龙井！西湖龙井还是不要喝了，这两年污染得厉害，都不如径山了。
秋芾也不奇怪：我也知道。可每年春天，各家客户、商会、外经委各处，少不得还是用龙井应酬打点，茶家总额外送我一些，如今龙井已不好再拿去送长辈，我自己留着也够喝一年的了。平时应酬常喝咖啡，一杯咖啡喝完，事情也谈妥了。哪有你那份闲情，慢慢的煮泉烹茶……
他还没说完，紫薇已经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地笑得像银铃：青莤你看，真是国际级的商贩，一桌子上全是他的话！要换了我是他的客人，要不落慌而逃，要不缴械投降，谁受得了这样罗嗦。他喝茶没有耐心，唠叨的耐心倒只多不少。你可别告诉我们，你现在已经破落到用速溶咖啡打发人了。
青莤也笑：也怪不得他。他的工作，还真就靠了一双嘴皮。今天定在这里喝茶，也真难为他想得到。对了，紫薇，你怎么没带你那朋友一起来呢？她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么？


紫薇听青莤问起，便低了头去转自己的茶杯，一会才淡淡的说：回来了，昨晚我们还一起喝酒来着。可他们随便惯了的，从来不知道有我们这样喝茶，来了也未必能自在，恐怕反要笑我们矫情，以后再见了我，怕还要忌讳起来。所以，还是不来的好。
秋芾接着说：没错。人和人不同，还是不要勉强的好，不然弄不好大家都无味。就像我，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青莤听了也微微点头：是的。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有一回安荑随团下乡考察，晚上赶不急，只好借宿在当地人家，那家人家天井里有一只大水缸，盛着河里挑来的水，所有洗漱用水都从那里面取。安荑白天从河边经过时，曾见乡人在河里洗菜洗衣洗拖布洗痰盂来着，哪敢再用那水来洗脸，只讨了杯开水刷牙漱口就睡了。同房间的农家婶婶就去跟人嘀咕，说城里来的小姐穿着挺光鲜，其实一点也不讲卫生，睡觉连脸脚都不洗。
秋芾听了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安荑真不好，一不小心就坏了城里人的名声。
紫薇也笑，抢着说：他们不知道，不洗倒比洗了还干净些。可又不好跟他们说，白白担了恶名。
秋芾把面前的荔枝分给她们：是啊。我们这样喝茶，也不过是图个方便清净，真要讲究，该去青莤那里。对了，青莤，我过两月去法国出差，你替我仿制几张古画拿去送人，好不？
青莤不以为然地摇了一下头：临画哪有那么快得。我最近正忙着做瓷盘子玩，画了好些胚子等回窑，等会你去看，选几个出来带去，可以不？
秋芾点头。紫薇紧接着说说，我也要弄几个瓷盘子玩。青莤，还是你这样好，心静如水，无欲无求，跟安荑两个知根知底，往来唱和，真神仙一样的日子。你不知道，我这次回来，真是彻底看透了，俗话说，朋友是越交越少，尤其我这性子，既挑剔又受不得委屈……


秋芾插进来说：依我看，我们的区别在于——当然，青莤就不说了，她是世外之人——我是见人是人，见鬼扮鬼，紫薇呢，是逢人闹鬼，遇鬼为人。所以我往来无累，而你呢，哪都不对。
他还没说完，就被紫薇一挥手止住了：你胡说。我怎么逢人闹鬼、遇鬼为人了？
秋芾也不让她：你就是不肯相信，或者说你是不肯承认，人本身就是天使和魔鬼的综合体，你只喜欢从鬼身上找出人性来，却接受不了从人身上发现魔性，所以，你时时处处想要寻找真实，可到头来你却是现实里最不现实的人。青莤自得，是因为她深知自己、安于孤寂，像茶一样清淡；我也算平实，是因为我明白现实、安于嘈杂，生活对我正如咖啡一样香浓复杂；而你是空虚浮躁，因为你既不肯安于寂寞又不肯接受嘈杂，酒成了你最好的混世忘忧的伴侣。你想要在那灯红酒绿歌舞喧哗另兼尔虞我诈争名夺利之世划出一方清净天地来，你想从那些时刻为名为利可以不顾礼仪廉耻的人群里找出一张出淤泥不染的莲叶来。你真天真得可以。


紫薇早已红了脸，低头不语，秋芾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忍，正好看见青莤递过来的一个阻止的眼神，于是顿了顿，才又柔声哄说：不过，天真也不是坏事，人要能天真到老，还真不是一般的福气。所以你一把年纪了却老不见长，总还像个孩子似的，可惜奶奶不在了，不然她一直疼着你护着你，绝不会让你到处晃荡，你也就不会发现人世险恶了。


紫薇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怪嗔地看了秋芾一眼：好话歹话，都被你一人说尽了！


秋芾笑：别怪我说话让你不爱听。你把你那脾气改改，要么像青莤那样，万事不相干，只一旁淡淡地笑。要么像我，先用泥巴把自己裹了，让别人看不出你是红是白。如果两样都学不像，那你只有一条路了。
紫薇沮丧地问：什么路？
秋芾鬼笑着说：这条路就是——尽量糊涂着些。眼睛闭着些，耳朵捂着些，嘴巴蒙着些——这里一来，世界也就美好些了。
话还没说完，紫薇已起身向他扑去，笑着抓了块餐巾去捂他的嘴巴，一边说：我先帮你糊涂些。乐得一旁的青莤想伸手去拉紫薇：好了啦，你们俩别像小孩似的闹了。
紫薇于是转身去靠着青莤撒娇：青莤，他就会拿我寻开心！
青莤拍了拍紫薇问：这回回来，不走了吧？
不走了。哪都没家里好。
秋芾立马接着说，谁敢保证啊？最善变的就是你了。气得紫薇冲他挥拳头。
青莤说：不走就好，跟我回去修养一阵再说。只要安下心来，爱做什么做什么。等秋芾一人去尘埃里混就够了。一句话让秋芾和紫薇都笑了起来。
沉默了一阵，秋芾若有所思：我们华家祖祖辈辈，虽然没出过什么圣贤英雄，也绝无大奸大恶之辈，大致看来，不外乎这么几类人物——一流人物要算看淡红尘逍遥世外的林中高士，书香传家，不务俗事，到我们这辈，也就只有青莤了；二流人物要算教书育人、解惑受业的学院先贤，我们当中安荑可算一个；三流人物大概勉强是我这样，凭几分薄田虚产，帮乡人谋些生计，混一点虚名薄利；再次一等的该是谋个一官半职，狐假虎威般为国为民做点清正小事。就紫薇你这样的还不多见，七上八下上天入地三教九流全都经过，又全都落花流水去了……
紫薇听他说到这里早忍不住笑了：绕那么大个圈子，你不就是要骂我根本不入流么。
秋芾赶紧分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最了不得，成者王侯败者寇，偏就你能混的天翻地覆最后居然不王也不寇，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那边两姐妹已经笑作一团，紫薇说，我真服了你了，你真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你不为政客律师，岂不太浪费人才。
三人笑停，青莤说：依我看，每个人的性格有一大半是天生的，改也改不了，另一小半倒要在后世经历中去磨砺得来，可每个人的经历多半也要由他先天的性格去选择，比如我就不会去做秋芾做的事情，除非沧桑巨变逼不得已，那又另当别论了。所以啊，这人的性格，即使后天部分也可算是先天有命了。别人的性格学不来，可各人的阅历经验也是他独有的财富，别人想要也拿不去。所以，我们不必去羡慕自己没有的，要知道，我们自己所有的、所经历的正是别人没有的。实际上，真实只在我们眼前，此时此刻，过去的未来的，都不如当前。回顾和向往，都不如关注眼前来得实在、有意思。十多年前，我们一大家人在这里欢聚，那种热闹现在已不可得；而十多年后，这临烟阁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青莤一番话说得大家都没了声。窗外有清风入帘，细细的丝绦在风中轻轻流动。三个人差不多一同端起各自的茶杯，还是青莤笑着朗朗地说：今天难得又坐在这里。我们喝茶！

风飞扬

我为什么看不全啊

杨之

今天难得又坐在这里。我们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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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

这是小说吗？分明就是一场约会嘛~~[wgif]48[/w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