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无“罪言”

当代书法论坛

姑苏无“罪言”

周俊杰

       苏州虽已被楼群覆盖，被霓虹灯裹起，但毕竟还保留着浓郁的江南情调：青瓦、白粉墙、石桥，依然像浸在水中，湿洇洇地散发着和水巷一样的气息；那墨绿色的水又升入空中，化为雾，浸磨着、塑造着这里人们的肌肤、骨骼、气质和灵魂。这已经是第五次到苏州了，也许从古诗词、话本中先入为主地进入了我的感觉，这里提供给人们的词语好像只有婉约、娇柔、轻盈、香消玉陨、晓风残月；闭上眼睛遐想，唐寅、文征明、苏小小、柳如是就会模模糊糊地向你走来；这里是艺术的天堂，是寻芳的胜地，是使人沉醉、迷蒙、产生梦幻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应是集隽秀、柔和、清丽的江南气质的典型……然而，我此次访苏后，却真切地感到亦不尽然。

　　那是因为，我访问了已去世的老书法家祝嘉先生的故居。

　　祝嘉先生是著名的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1899年生于海南文昌，定居苏州，1996年去世。在几乎一个世纪的生涯中，著述70种，300余万字，42岁即写出了中国第一部《书学史》，由于右任先生作序出版，因此名重书坛。其书法高古拙厚，无雕琢酸腐气，一如其为人。在他生前装修得颇为典雅的书房中，现在的主人为我们拿出了不少包括论著手稿、诗稿及各种形式的祝老原作，一一细细看去，确实过了一把瘾。我之敬重祝老，不仅因其学术、艺术成就，他不附权势、敢于直言的鲜明个性，也早为书道同仁所赞赏。在休息中，我浏览了排列整壁的书架——翻同道、朋友的书架，是生活中一大乐趣，作为书迷，猛然看到一册好书，即如同在自己面前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不知别人如何想，但有朋友在我书房中沉醉地翻着还不算少的藏书时，我也大有遇上知音之感。我慢慢地看着一排排书脊上的书名，突然眼睛一亮，祝老一本书名奇特并不算很厚的著作进入我的眼中：《书法罪言》。凭直感，这应是一本能强烈唤起人胃口的好书，我急不可待地取出，以极快的速度翻了目录和内文，然后又不顾主人和陪同来的朋友是否有其他事，便独自坐在一边看起来。

　　如果说祝老前数十种著作均是以学术性为主，而较少掺入个人意气的话，那么这本200多页的小册子便是一部针对当代书坛大发感慨的檄文。内容分三个部分：逆巨集、书法管窥、书法罪言。一开始，我被“罪言”二字弄糊涂了，仅知其出处《唐书·杜牧传》中“牧自谦不当位而言，实有罪，故作《罪言》”；《元史·黄泽传》说：“诋排百家异议，则取杜牧不当言而言之义，作《翼经罪言》。”待翻过一遍后，方知“罪言”也是祝老自谦之词，然其中大部分文章语言之犀利、褒贬之无顾忌，在当代书坛中是绝无仅有的。许多话人们都感到要说，但似乎都变得圆滑起来，远不如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人那样坦然、无城府。他在《自序》中说：“我是一个性格坦率、不会巧言的人，有什么话，就一直说出，不会加工修饰，有些人听了不大舒服。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总是那么呆呆板板，不知变化，一些技巧始终学不到，自己也吃过不少亏，但是终难改变。”

　　住在软语清音的姑苏，数十年竟然“终难改变”，这是否可以说是书坛之大幸？请读以下文字，恐怕翻遍当代书法批评文章也未有如此敢直言者：

　　“现在不少‘书家’，全是捧出来的，不是苦学来的。什么碑帖都未用过苦功，而且惟利是图，满纸江湖气。不论名怎样大，也是站不住脚的。懂得书法的人日多，也就是他们失败之时，可以拭目以待。‘不幸而言中’的时候总会到来的。”

　　“但在这个唯物论的时代，偏偏有这么多不用功学术的‘大书家’。书不读，碑不临，不读《说文》，一条书家条件都拿不出来，而偏偏是‘大书家’、‘著名书法家’！”

　　“有些‘书家’对于‘三通’、‘四史’都不知道是什么书，真是倒吊起来无滴墨，也混入书家之林。古代的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不过是骗一碗饭吃；今日的南郭先生，有些还是各地书协的会长、理事、秘书长、顾问，尸居高位，瞎来指挥人家哩！”

　　好了，随便摘几段，便可见出祝公坦荡之心、直言之口和他对时下书坛弊病痛恨之深切。这是他晚年第70本著作中的话，读了这些，着实不能不让人拍案大叫一声：痛快！但我突然又感到迷茫：这一种个性，无论如何与白墙青瓦、小桥流水、袅袅烟雨、轻罗漫步的苏州联系不到一起。我合上书，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渐渐一个身影又浮在眼前：那传诵数百年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那曾以点秋香而家喻户晓的传奇式书画家唐伯虎，不也写过颇为豪壮的诗句么：“陇头寒多风，卒伍夜相惊。转战阴山道，暗度受降城。百万安刀靶，千金络马缨。日晚尘沙合，虏骑乱纵横。”（《陇头》诗，见《唐伯虎全集》）苏州啊苏州，你那穿过市区的涓涓细流，怎么能塑造出有着双重性格的唐寅和率真、豪爽不亚于北方人的祝嘉呢？

　　祝老的家人见我如此沉醉于此书，便将这一册由香港中华文化出版社先寄赠的惟一一本样书送给了我。

　　月色朗朗。是夜，我立于桥头，望着那已经不算太清净的流水，我想，中国人所信奉的以水柔为主而克刚的美学，也许正是造就唐寅旷达一面和造就祝老一生刚正不阿的重要因素。我想那些“如鲠在喉”不得不吐的所谓“罪言”，实际正是祝老整个人格的写照，它们是真言，是善言，也是希望书法艺术在当代达到更高境界的美言。

　　祝老，你何“罪”之有？！

　　（作者为著名书法家、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理论委员会主任）

冰山雪莲

老闪

好文章。

森豪正室

O(∩_∩)O谢谢学习~~~~~~[tao54] [tao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