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 技术 人生——学书感言

傅德锋

艺术  技术  人生

——学书感言

傅德锋

“夫翰墨及文章之至妙者，皆有深意以见其志，览之即令了然。……玄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岂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测？非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不可议无声之音，无形之相。”（张怀瓘《书议》）

书法于古人，不过是文章翰墨之余事，正如宋代朱长文在其《续书断》中所言：“夫书者，英杰之余事，文章之急务也。……尺牍叙情、碑版述事，惟其笔妙可以珍藏，可以垂后，与文俱传。”古人作书，在经过必要的技法技巧修炼之后，仍将其以服务文翰为依归，从来不把书法作为一种单纯的“技术性操作”来对待，他们甚至不会去过多考虑自己笔下所流溢出来的笔墨线条是否是今人所谓的“书法艺术”。而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奇妙，古人恰恰因为在作书时的这种“不经意”之中，自然而然（绝非今人所论之“创作”）地产生天机流荡而撼人心魄的盖世之作。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张旭的《古诗四帖》、怀素的《自叙帖》、孙过庭的《书谱》等等。当我们作为后人，面对这些经典之作，内心在被其笔墨线条的奇妙超拔之态深深震撼之际，是否也被其词翰之美吸引与感染，从而对“艺术与人生”二者之间的玄妙幽深之内涵产生某种感悟与共鸣呢？　　

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而且，这些文墨双绝的旷世之作所带给我们的震撼又岂止是一点？一次？一瞬间？我们解读这些名作时，是层层递进式的，是立体交叉式的。也许在你尚未具备必要的人生体验与审美能力之前，即使面对这样的经典之作，你的感觉有时甚至也仍然是麻木的，即便不完全如此，至少体会不是很深刻。当你随着自己“人书俱进”，你才会真正明白它们之所以被列为经典的原因，从而对我的这些看法深信不疑。因为你在此后与它们的每次接触中，你已经逐渐被其深深吸引和彻底征服了。　　

我之所言，并非纯属匍匐于前人脚下顶礼膜拜，从而厚古非今，不思通变之意。其实对学习研究书法而言，目无古人，狂妄自大，只能说明自己的浅薄与无知，除此而外，了无其它。没有对前人真正的尊重与传承，或者走马观花，浅尝辄止，“戏玩”未几，便大谈创新，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入古出新”、“以古为新”恐怕才是当代书法寻求良性发展的根本出路。

笔者无意贬低当下书坛精英苦思冥想、日日求新的探索精神，只是每每感到，书法如果仅仅局限于形式与技法技巧的圈子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话，它是否已经没落为一种“技术”了呢？当艺术演化为技术之时，那么其笔下传递给我们的将是一种怎样的信息呢？　　

可能是笔者学问浅陋，修养有限，审美水平不高。当我徜徉于各大展馆，观看时下层出不穷的展览，面对这些琳琅满目的“精品力作”，总有一种“今不如昔”之感。炫奇斗巧、五颜六色的时人之作，带给我瞬间的感官刺激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视觉疲劳。那种真正能够从内在品质上打动人心，且历久弥新之作实属凤毛麟角。古人那种玄妙幽远的诗翰之美在今人的很多作品中已经难得一见，“天人合一”的书道精神已在时下书人的笔下荡然无存。技法与技巧，已被时人演绎成一种纯技术性的东西，除了示人以炫技较能的感觉之外，怎么也无法窥见一点令人意外和惊喜的深意。　　

今人以“解剖”之法诠释书法，将细枝末节，每条分缕析，其用心不可谓不精。犹如清代黄自元将楷法由三十六法进一步丰富为七十二法甚至更多，但结果如何呢？其楷书倒是写得应规入矩，光洁漂亮，但却在书史上落了一个“馆阁体”集大成者的名声。所谓“为书日益，为道日损”，技法技巧意识过分凸显之时，其实也就是书道精神渐趋没落之日。事物总是在正反之间交替转换，给那些描头画脚、刻意创新者以某种深刻警示。
　　当代书坛是一个艺术氛围较为宽松的时代，也是一个特别强调技术含量的时代，整个社会正处在一个振兴图强的特殊阶段。伴随着西学东渐，各种书法“主义”和“流派”如同雨后春笋，应运而生，争奇斗艳。各路人马都在相应的旗号招引下进行着一场异常激烈的“书法圈地运动”。但无论这些“主义”和“流派”如何在竭力为自己摇旗呐喊，自圆其说，甚至以在时下展览当中的入选和获奖率的高低来对其加以引证，但以书法在当代复兴近三十年以来的发展规律和趋势观之，也都只是“各领风骚三五年”而已，有的甚至连三五年也难以维持，充其量只是“各领‘展览’三五个”，“一阵风”吹过，只能给人们留下一丝淡淡的记忆。从这一点来讲，当下书坛与流行乐坛一样，注重的是以新奇来刺激打动观众，从而收获短暂的成功。这是“快餐文化”的最基本特征。归根结底，还是商品经济利益驱动的产物。为了不断的刺激“文化消费”者，就必须不断翻新花样，以不同的“奇招怪式”来达到让社会为自己“买单”的目的。　　

因此，我认为，当书法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它差不多也就已经沦为一种纯粹的“谋食”手段（即技术）了。当下社会经济利益至上，已是现实生活中每个人不得不正确面对的问题。很多人选择书法，即使最初的目的很单纯很朴素，但随着一步步涉足“书法江湖”，就难免“身不由己”了。因为当下社会，在现实中已经不可能提供给书法人一个轻松恬淡的生活氛围，这种“氛围”只能从人的内心世界去寻求。所谓“夜阑人静”，翰墨飘香，“他人皆睡我独醒”，以书自乐，聊娱其心。但这又是短暂的，在每一个白天为人生七物（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紧张的忙碌与奔波中，静寂之夜的独处与坚守依然幽冥如梦……　　

在当代社会，即使你并不过分依恋“孔方兄”，但“孔方兄”的巨大魔力却无处不在，令你躲闪不及，这对于众多如我般尚处于刚刚解决温饱问题者而言，真是半是心酸半是无奈……

由是感叹从艺之难！
　　
正因如此，人要学会坚守和放弃。坚守什么？坚守住内心的那份本真;放弃什么？对时下书人来讲，就是要竭力放弃那些生活方面的强烈的攀比心理与功利思想。更多的“孔方兄”对于我们来说既然尚很遥远,甚至虚无缥缈，就应当回转头来重新审视自己。如果你真的热爱书法，就先不要急着凭借书法去赚钱（当然确实有条件者例外），条条大道通罗马，何必将经济重负总是托付给书法?倘若书法真的能够为你的精神生活撑起一方天空，我觉得，对更多人士而言，有这一点就够了，不必过多奢求。

读书观道，察史明心，也许我们努力将自己置身于广博的知识海洋之中，在读书悟道之余，寄情于翰墨，不斤斤于一朝一暮之成败，不规规于一点一画之得失，内外（书内功与书外功）兼修，文墨并举，在不经意之中，或许方可体会“无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周星莲《临池管见》）的精义所在，从而达到“但疑技巧有天得，不必勉强方通神”（王安石语）的高超境界。
（本文原载《羲之书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