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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堂里半烟云
——篆刻家韩大星访谈
虽然时时自得于某诗人朋友对我理解能力“冰雪聪明”的溢美，但仍感觉到，对人物的深度接近是多么的艰难和周折，尤其是对于一个不太熟悉的领域、一位完全陌生的印人，这种对话就显得尤为惊险。
石家庄的某个舒适春日，应朋友之邀，我拜访了我省著名篆刻家韩大星先生。主持名家访谈四年来，拜会的多是书法家，对职业篆刻领域几乎无所认知，因此这次的采访，心里盛装最多的，就是茫然，茫然。
平安南大街一座平常小区，小区中一栋平常单元楼，单元楼里一家平常住宅，这平平常常里就居住着不怎么平常的韩先生。他的“三秋堂”十分狭促，却被满室的金石字画装点得十分“艺术”，气场充盈，个性十足。我被安排坐在书桌前，不大的桌面被一方方大大小小堆成几层的石料占去大半，我甚至没能注意到桌子的材质。很轻很轻地，有乐曲自电脑音箱中缓缓流淌，水波般在三秋堂的四壁缭绕容与，使这间金石铿锵的小屋柔软了许多。坐定后稍稍环顾，名家字画熙熙攘攘四面墙壁全部都是满构图，几无一处留白；更觉有趣的是，韩先生把那些文化名流诸如孙犁、谢国捷、贾平凹、王镛等先生写给他的信函都装了玻璃框挂到了墙上，用他的话说这是“拉大旗作虎皮”，“用名人来衬托我！”呵呵，三秋堂里一派“众月捧星”的气象，堂主端的是自得满满。一看之下，就觉得大星先生很是保留了一些难得的孩子气，这几分天真倒也和他的年龄风度相映成趣。
大星先生家学深厚，这也是朋友们所津津乐道的。其父韩映山先生是我省著名作家，“荷花淀派”重要成员，原保定市文联主席，曾编辑过《蜜蜂》、《新港》及八十年代闻名全国的文摘报《大千世界》等大型文学刊物，并著有五卷《韩映山文集》，为“荷花淀”派创始人孙犁先生门生兼挚友。青少年时代的韩大星，家住古莲池，与作家徐光耀毗邻，往来皆鸿儒，这确实是令人艳羡的经历。也因如此，他的踏入艺途才更加具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先习画，后制印，受教于薛树森、铁杨、韩羽、钱君匋、王镛、马士达等名宿大家，年轻的韩大星在大多数同龄人都还陷入迷茫惶惑的时代，就坚决地选定了自己的方向——篆刻。以印谋生，这是个多么需要勇气的抉择，又是个多么需要自信的抉择，谁都知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甚至是整个一生），职业印人必定独步那条寂寞之旅，并且，这寂寞的旅程似乎总与孤单、清贫相伴，漫长得没有尽头。然而这个率真倔强的年轻人，凭着对篆刻艺术的激情和热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路，并且走得疾，走得远，走得无怨无悔。我很感动于他在某篇文字里的这样几句话：“夏日冒着酷暑，挥汗如雨；冬天‘呵冻刻于灯下’，兴之所至，不知东方之既白。锯石，磨石，弄得石屑粉尘弥漫空中，白猴一般……”
方寸之间的耕石之乐，如一块强大的神秘磁铁，紧紧地吸引着他，召唤着他，也熔铸着他，塑造着他。线条的巧拙、粗细；字形的挪让、呼应；笔画的离合、盘曲，还有千变万化的分朱与布白……他爱了再爱，痴了更痴，“我磨石，石磨我”，韩羽先生赠给大星的这六个字，的确精准之极。斗转星移，年轻的韩大星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1978年，他的几方篆刻作品在日本国发表，1980年，年仅23岁的他又入选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不好！”“不对！”“我不喜欢！”……韩先生已过知天命之年，但在谈话中，你经常能听到他这样率真的话语。因为太直接了，我在谈话之始竟也有些难以招架。随着谈话的深入，竟也逐步适应这样的谈吐了——毫无疑问，他是真实的，诚恳的，感性的，让人无需设防，保持这样透明的心底真是难得。是非曲直爱憎好恶，在他这里都格外分明。长枪大戟，豪迈恣肆，真气淋漓的，粗头乱服，乱石铺街，天趣横生的，他都认认真真地喜欢。他说，我最尊崇的书画艺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第一是纯空法师的书法；第二是天才画家张一；这第三嘛，就是我女儿韩阳啦！哈哈……这个话题没有说完，我想，如果问起最优秀的女人，他一定也是脱口而出：当然是我太太！对的，当他打开电脑时，我注意到一个文件夹——据说是他太太的京剧戏装照——仔细地存在电脑里，一一地发在博客上，可见他的那份自豪。韩太太确实端庄美丽，据说对玉器鉴赏也是行家，着实让人佩服。有位令人骄傲的父亲，有位令人骄傲的太太，有位令人骄傲的女儿，还有诸多令人骄傲的名师……韩先生令人骄傲的资源的确是丰沛丰盛、汩汩淙淙——他的宝贝女儿韩阳，尽管我还无缘相识，但她的书画，我早已从朋友的博客中见识过，她自幼就对书画艺术有一种天生的兴趣和灵性，一出手就直指核心，天机雅趣自成一格，在父亲的引导和培养下，正沿着属于自己的方向，挥洒得风生水起。
在这些骄傲之外，大星先生还屡次谈起音乐。他书斋的抽屉里，随处可见堆砌得满满当当的CD。他说，他有3000多张CD，是个标准的西洋古典音乐发烧友。我听了不禁一叹，打趣说：“何止发烧啊，简直是发高烧了……”他说听古典音乐的最终结果都要回到巴赫上来，就是被誉为“和声之父”的J.S.BACH(巴赫)。巴赫的一首曲子，他竟仔细听了几百遍！遗憾的是，我并没有追问那被听了几百遍的曲子是哪一首，是不是他爱称的那部“大无”（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这也许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巴赫的音乐滋养了他。大星说，从巴赫的音乐里，我得到了太多的灵感，太多太多，说不清，说不清……是的，我理解他的这种难以言表。耕石之外，他耽于巴赫的音乐之美，沉醉于繁复的织体，神秘的和声，似乎没有尽头的永远向前运动的节奏，充满矛盾又神奇地和谐了的力度，不能浪漫又不得不浪漫的情感表达……这一切一切，又如何说得清呢？但最为肯定的一点是，巴赫音乐对大星，的确是一种心灵的滋养、审美的引领。巴赫说：“对神只有赞美。”“所有音乐的目的及其始终不变的动机，除了赞颂神、纯洁灵魂之外没别的。”而大星毕恭毕敬地，呼石为兄，“只有赞美”——对他的石头，又何尝不是。在他的印章里，你能看到那种多维度的矛盾，那种被协调了的冲突，那种持久紧凑的张力，以及那种巴洛克式的浪漫深沉的激情——有这样的引领，还不够么？
夜深，在电脑前浏览他的印作时，一枚小章轻轻进入眼帘：“石兄”。章小小的，字也小小的，干净的笔画，静穆的气息，由内而外地渗透着一种虔诚，一种敬畏。呼石为兄，这真是动人。眼前不禁闪现出一连串的镜头：古莲花池中石屑纷披的小南屋；一块又一块被他凿了磨、磨了再凿直到变成薄片的石头；年轻的手指上数不胜数的刀伤老茧；因吸入粉尘痛彻脏腑的咳嗽……不管，他都不管，爱就是爱了，爱就一路爱到了底。“石兄”——若是说此前我对大星先生全是茫然和陌生，那么从遇到这两个字开始，我对他开始了充满敬意的理解，如同理解米癫拜石一般。
大星先生对自己的篆刻之路谈得不多，大约个中甘苦，不足为外人道也。在他寄情一生的铁笔金石之间，到底曾有过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迷惑、困顿、挣扎和苦厄？又有多少欣慰、惊喜、自足和陶醉？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这正是他的一笔私人财富，如同橄榄之味，甘苦与否，本就是私自的事情，不需要和人分享罢。在求学问艺的道路上，无论甘，或者苦，都在风雨烟云中渐渐消解，融化，沉淀，成为通向远方幽径的一粒石子，或圆，或方，铺在脚下，朝着梦想的方向。
“郁郁苍苍千载树，半巢鸿鹄半烟云。”诗句中这一美景，却与眼前文字氤氲的三秋堂十分仿佛。此记大星先生。
（文/杜 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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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 21: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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