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中篇小说《背叛》

杨之

亲爱的孩子：
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我读到了你的这封信。你的这封信正是我需要的。它是治我的孤独的病的良药。它使我年轻了好多岁。我读这封信的时候，一阵既香又甜又温柔的风吹到了我的面前。很久，我都没有享受到这样的风了。我知道，这是你带给我的，我的亲爱的孩子。在此，我要对你说声谢谢。
我想你已经理解了你还留在人世间的使命。是的，你是对的。你就去做你认为是对的事吧。
没有人能够反抗你，因为对于人，你也是无时无处不在的。
你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
                                                                              爱你的上帝
                                                                                    清晨
亲爱的上帝：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我的母亲了。许多日子以来，几乎天天晚上，我都要梦见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梦里给我哭，她要我带着我的兄弟回家去。
然而你知道，亲爱的上帝，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我的兄弟。我也许久没有看见团长和战友们了。他们一定是被沙子给埋葬得彻底死了。我找不到他们。所以，我没有办法把我的兄弟给我的母亲带回家。
我连我的兄弟的一块骨头都没有找到。我该怎么办呀亲爱的上帝？你给我我的父亲用过的铁锤和铁钎，又把我的心指引到黄河岸边的一块青钢石上。你是要我用黄河岸边的青钢石，打造我的兄弟的骨头吗？我的亲爱的上帝。是这样的吗？
我就开始用黄河岸边的青钢石打造我的兄弟的骨头了：丁丁。当当。乒乒。乓乓``````我开始用黄河岸边的青钢石打造我的兄弟的骨头了。我打造得很好。我的父亲生前是一个很好的石匠。我也是。在我用石头打造我的兄弟的骨头的时候，我的双手（包括那只已经不存在了的右手）和两条腿（包括那条已经不存了的左腿）的骨头都绷得紧紧的，中间的关节噼叭噼叭直响，胸膛和背脊硬硬地挺拔着，然而，我的肛门口的肌肉却放得很松，一会儿放一个屁，一会儿又放一个屁，就是说，无论我使出多大的力，我的气都是上下贯通的。这是因为获得这个方法后，我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了的原故。
我已经完全知道我该怎么做了。亲爱的上帝，谢谢你的又一次指引。我爱你。
我要找全——准确地说来是打造全——我的兄弟的骨头。我肯定能够，我绝对能够找全——准确地说来是打造全——我的兄弟的骨头的。
我的母亲，在每天晚上的梦里都给我说：我不管你是谁，老大还是老二，你都必须把你兄弟的骨头给我带回来。我的母亲恶着哩，我悄悄地告诉你上帝，我从小就怕她。我的母亲说我和你爸，要你们两个一齐回来。你们一齐走的就要一齐回来。所以我就必须找全其实是打造全我的兄弟的骨头。昨天晚上我又在梦里看见了我的母亲。她天天晚上都要到我的梦里来。她在梦里对我说：你兄弟还缺一颗牙齿。一颗什么牙齿？我问母亲。一颗上面的大牙，左边的，她说，那颗牙，吃饭最重要了，你必须把它给你的兄弟找到。我的母亲说：找到了你就立刻回来。你爸想你们了。最后，我的母亲，我的聪明的母亲，这么加了一句。她知道我爱我的父亲，一向都是最听父亲的话的。我和我的兄弟，我们两个，都很爱我们的父亲。因为小时候，他总是带着我和我的兄弟去长江边，看他打石头，当他累了，就带着我们到长江里游泳。我们三个，在长江里就像是三条活生生的鱼。长江是我的故乡的河。这儿没有长江。这儿只有黄河。黄河早就已经没有一滴水了。听说，现在，长江里的水也快干了，一只毛毛虫都爬得过去了。
在我还不到十四岁的时候，就算是十四岁那年吧，我的父亲就死了，是日本鬼子杀死的他。亲爱的上帝，你也是亲自看见了的。他们把他绑在树上，剥光他的衣服，用铁丝穿过他的肩膀和腿，并且，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屁股和乳房上都涂抹上蜂蜜，引蚂蚁去咬，这样，逼他说话，他不说，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们就剖开他的肚子，把他的心挖出来，喂他们的狼狗，最后，他们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了城墙的门洞上``````因为他打死了很多日本鬼子。他是游击队的队长。
我找遍了这个地方的角角落落，没有找到我的兄弟的骨头。轰隆一声响，从天上的日本鬼子的飞机里落下来一颗炸弹，我的兄弟，团长，以及其它几个战友就不见了。他们本来就是受了重伤的。后来，我的兄弟的骨头，按你的指引，我全是用石头打造的：头骨、胸骨、肋骨``````亲爱的上帝，你千万别让我的母亲知道啊。我的母亲知道了，她非揍死我不可。我的母亲揍人可是真的揍。我的母亲只揍屁股。她揍得人拉屎都拉不出来。拉不出来屎多难受啊。你想想。我兄弟的腿骨也是我打造的，用的也是石头。我赞同你的意见，相信只有石头才能拿来做骨头，而且必须是黄河边上的坚硬无比的青钢石，其它的石头都不行。其它的石头时间长了就要风化。要是我兄弟的骨头风化了。我的母亲就会认出我是用石头打造的我兄弟的骨头。那我的母亲还不揍死我啊？一个人要是让自己的母亲揍死了，一个人活着就太没有意思了。你说是不是，亲爱的上帝？我可不想被我的母亲揍死。所以你必须给我保密。
打造不全我的兄弟的骨头我就不走。即使打造全了我的兄弟的骨头，我也不走。
我不和那些人一样：只顾自己，走。那些人全都是叛徒。那些人，他们全都是投降派。让他们走吧。他们走得越远越好。我要守着这最后的一块土地。这最后的一块土地里，埋着我的兄弟，还埋着我的团长和我的全部的战友。如果我要走，我就要把这最后的一块土地带走。我要把这最后的一块土地给我的母亲带回到老家去。我的老家在长江边上。我的母亲，做梦都想有一块自己的土地。
实际上，大家都明白，上帝，你也很清楚，我的母亲怎么活，也没有活到她自己有土地的时候。一颗日本鬼子的子弹穿过了她的头。她的头随即就开成了一朵花。
我和我的兄弟，就是在抱着我的母亲的花，不知所措的时候被团长给带走的。我的母亲的花的颜色：红色和白色，湿漉漉的粘了我一胸口。多少年过去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母亲的花，颜色已经陈旧了，但是仍然很新鲜，有点像故乡的狗叫那样悠闲且凌乱的阳光，夜夜钻进棺材，照在我的左侧胸膛上。
那是我的心的所在。
那天，我和我的兄弟，或者，我的兄弟和我，我们刚好十四岁。
我们十四岁。
            
                                                 我兄弟上面左边的那一颗没有找到的大牙
                                                                   夏天已经来了很久了

杨之

亲爱的孩子：
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一样，现在都在我的身边。他们都在我身边的这棵枝叶繁重的树上。
这是一棵细叶的桉树。你知道细叶的桉树是一种很好的树：微寒，微辛，可以去火，可以解毒，在山村和小镇，许多民间医师都拿它来预防流感。它是不需要花钱的良药。而且，哪怕很渺小的一阵风，它都会动。它动的样子是好看的，像在舞蹈，但又不柔弱。它柔中有力，力中有情，情中有义。我喜欢，所以，我用它来测验风。它的每一片叶子上都张着一只眼睛。一只灵魂的眼睛。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就由我给领到这里。在这里的树的叶子上，长成一只眼睛。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树。每一种树上都长满了眼睛。你从地下看上来，这些眼睛就是一颗一颗星星。风一吹，它们就开始闪烁。在天上，总是有风的。在天上，是没有不吹风的时候的。不吹风，天就不是天了。我喜欢天上有风。
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一样，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我的好孩子。他们，可以说，是我创造的人里最般配的一对``````可惜，都死于非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你们人类总是有战争呢？为了战争，你们先把自己给分成一个一个的国，比如美国，比如德国，比如日本，比如加拿大，比如阿富汗，还有你所在的中国，等等，把我都给弄糊涂了，你们还在一个国和另一个国之间，设置很多很多不相同的，莫明其妙的，谁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所谓的法，用以惩治他人。你们还划出贵和贱，尊和卑，富和贫。你们一个一个都认为自己是贵的和尊的，以及富的，即使不是，你们一个一个都拼了命，朝你们认为的方向发展，挖空心思地抓取和掠夺。为了抓取和掠夺，你们杀人无数。你们把人不当成人。然而，我的孩子你知道，当一个人不把别人当成人的时候，首先，他自己就已经不是人了。
你的父亲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喜欢勇敢的人。你的母亲勤劳且善良，也是我喜欢的。
你也是我喜欢的。这，你知道。你是我留在地上的最疼爱的一个孩子。
至于你的兄弟和你的团长，还有你的战友们，你放心吧，他们都很好。他们离我要远一些。他们和我，中间隔着一条小河。在天上，河也是很多的。我喜欢河。我还喜欢河里有水，水里有鱼。鱼们有大有小，有黑有白，还有红颜色的，以及其它各种颜色的。河的好处不在于它的大小和深浅，只要有水，有鱼，河就是好河。
我是给了你们人类很多的河，但是，你们把河给毁了。你们不仅毁了河，你们几乎毁了所有我给你们的东西。要我怎么说你们呢？要我说你们什么才好呢？
不仅如此，你们也毁了你们自己。你们已经毁了你们自己。
因为你们那无穷尽的贪婪之心。
                                                            一直不曾没有爱过你的上帝
                                                                                清晨
又及：我亲爱的孩子，一个人无论生在哪里，其实他（她）都是生在我上帝老儿的怀抱里的，所以，所有的人，他们的故乡准确说来都是我的怀抱。不管他（她）是生在美国的旧金山，日本的北海道，法国的巴黎，还是中国的四川。所以，我说，你们，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和姐妹，都是一家人。
亲爱的上帝：
沙子一直在我的周围乱吹、乱刮和乱舞，还乱叫和乱喊。沙子们猖狂极了。沙子们太猖狂了。
但是，我不管沙子们多么猖狂。我开始用黄河里的青钢石打造我的兄弟的骨头了。同时，我还得打造我的团长和战友们的骨头。我已经不记得我这样打造了多久了。我把我的手都打造成铁锤和铁钎了。
不打造齐我的兄弟的骨头，我在梦里无法给我的母亲交待。她会吵得我夜夜都无法安眠。
她是一个执著的女人。我爱她，所以我不能不听她的话。
上帝，请你原谅我。上帝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你早就看到了，在我的松木棺材里，有一把同又光又亮的蒿草和松枝牢牢地扎成的老扫帚一样，柄磨得又光又亮的铁锤，以及十几枚长短不一、大小不一的各种形码的闪闪烁烁的铁钎。这些东西，其实正是你给我的。在铁钎的梢部，全都尖锐和敏捷得锋芒毕露，就像宝刀和利剑的刃，即使历史、时间和流水，以及空气，即使这世界上已经存在过和将要存在着的一切，是没有不能碰撞出火花和口子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用来打造石头骨头的工具。我的父亲早年就是一个石匠。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学了打各种各样的石头。我的兄弟同样学会了。我和我的兄弟是双胞胎。这，你是早就知道了的。
哦，你说过，我们都是生在你的怀抱里的。那时刻，这个世界上，该有多少人生出来啊我亲爱的上帝。你抱得过来吗？你真的是每一个婴儿都抱了的吗？
你告诉我：我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我的兄弟？
                                用铁锤和铁钎相击的瞬间生出的第一朵火花向你致敬亲爱的上帝
                                                      秋天的又又又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