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毛这个人
——2002年国庆节写于郑州
郑志刚
谢小毛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这是在和他有过较长时间、较近距离交往后,我得出的结论。
完全也可以说,他是个异常发奋的人、才情不凡的人、清新直白的人。但我以为,这些都不如“目的性很强”这个结论,更有针对性和概括力。
目的性很强?——你也许已经品出了“功利”甚至“势利”的味道。
这怎么解释好呢。
一个叫罗家伦的人,在看完《白石老人自述》一书后说:我曾拜访过白石老人。一进大门,就看见屏门上,贴着画的润格。进客厅后,又看到润格贴在墙上。心中颇有反感。以为风雅的画家,何至于此。到现在,看到这篇自述,为生活而艰苦奋斗的情形,使我以前的这种反感,也消释于无形了。
小毛的情况是一样的。
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是个一针见血的人。他非常清楚,自己能干什么,适合干什么,怎样才能干好。
这让他不再左顾右盼,朝三暮四。
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是个浓缩型的人。他把尽可能多的时间和精力,挤出来,交给一件事。什么事能经得起这样琢磨呢。
我从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小毛信口开河、醉酒不归、彻夜搓麻、花钱无度,甚至倾心情人。
我经常听他说:咱这辈子,当官不中,做生意不行,写字画画养家糊口罢了。干出点成绩不容易,只能一切围绕书画转。
在我印象里,啥时候打电话,他都在画画刻印。敲开他家的门,总能看见他一手夹烟卷,一手握毛笔。
记忆深刻的一次,是1996年盛夏的一天晚上。昏黄的灯泡下,我为他眷抄一篇万余字的书法论文。
仅有的一台小电扇,让给了我。他在仄狭的书房里,不停抽烟,不停查资料,直到后半夜。
誊抄结束后,他把书房里仅有的一张小床让给我,自己则胡乱蜷缩在凉台上画案底下的凉席上。
在艺术上格外认真,在其他很多方面,小毛极其凑合。
还在焦作市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一个冬天的上午,他在单位大院里摆治煤球炉。
他穿了件大红羽绒服,头发乱蓬蓬的。
他的形象非常刺眼───尤其在一个各方面都十分“讲究”的机关大院。那天,我甚至觉得,他简直就像个从深山野寺里跑出来的红衣喇嘛。
还有,他用剪子剪的胡子,像高矮不一的麦茬。一件几十块钱的衣服,要穿好几年。钥匙扣,是自己用铁条弯制的。
他吸很便宜的烟,自己给书橱刷漆,又锯又钉忙到深夜做画案,自己给自己扎吊针,用刀片割腿肚子上蚊子咬的红疱,走电线,修自行车,蒸馍,擀面条,等等。
但他买几百几千元的书,却毫不心疼。
他总以为,钱该花在最需要的地方,最正经的地方。
这种认识是有根源的。
小毛生在豫西北穷苦乡下,11岁没了娘。
在东北当志愿兵的时候,给部队里一名搞书法篆刻的军人洗一次衣服,人家给他一块刻图章的石头。他不知道哪儿卖有石头章料,更主要是没钱买。
23岁那年,他平生头一回买了双20块钱的皮鞋穿在脚上。20块钱对他来说可是个大数目。鞋是失意之后赌气,狠狠心咬咬牙买的。
早年当兵复员后在郑州打工,他住过河南省生物研究所猪圈旁边老鼠乱窜的仓库。
妻子谢麦香,是他老家村子里当年支书的女儿、现今支书的妹妹。在他眼里,当时的她无疑于“公主”。
意料之中,她家人强烈反对他们结合。1987年大年初九凌晨,顶着巨大的压力,他带着才办过结婚手续的妻子,“私奔”郑州。咯吱咯吱,自行车驮着一对新人,碾着沁河大堤上的积雪,一直到数十里外的县城汽车站。
什么喜庆的仪式都没有。只有一个熟人送了块被面,里面夹了红纸剪的双喜。这双喜他们保存了多年。他经常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位好心肠的大姐。
那天晚上彻骨的寒风还常常响在耳畔,尽管已经过去了15年——可能这辈子它都不会止歇。在郑州西郊一处尚未完全竣工的房子里——这是另一位热心朋友提供的,小毛和麦香度过严格意义上的新婚之夜。窗户没有玻璃,就用报纸胡乱挡挡。深夜,远处传来模糊的新年鞭炮声。他们相依相拥,冷风裹挟着雪花灌入房间,为他们祝福。
请原谅,因为上面的事情,他至今没法心情平静地参加别人的婚礼。
麦香挺着大脖子,给私人裁缝店做小工的时候,他们租住着一间每月30块钱的民房。当时他在省生物所临时帮忙画标本,每月60元。
他每天数次骑着破自行车,在郑州东郊临时的单位和西郊临时的家之间,来回飞奔。为了不多花一分钱,他不敢买现成的馒头和挂面,一下班就生火、和面,蒸馍、擀面条、炒菜。
为了尽量多存点钱。他和妻子利用晚上时间,出摊上街卖馄沌。高声吆喝,瓢勺丁当,咸甜酸辣,笑迎恭送,这些都得他担纲。
1989年,妻子回乡下老家准备生产,他竟然连送她搭车回家的钱都没有。一位搞书法的同乡帮他联系了个地方。他给人家写一上午字,揣回20块钱。
接到电报说妻子快生了的那天,天黑、没车,他只好骑自行车从郑州飞跑回老家,骑了7个多钟头。
后来,还是在这位古道热肠的老乡家里,他在简陋的条件下连续为客户装裱了7天7夜的书画急活,硬是站肿了双腿。
但他从此拥有了长期维持生计的手段——装裱字画。这四个沾满了汗水的字,将成为他此生铭心刻骨的概念之一。
又后来,在郑州实在艰难,他打算回老家一边种地一边裱画。另一位热心的同乡帮着借了辆车,把他在外混了10年积攒的一点家当——自制的书架、书,送回老家。半路上陷入泥坑,还是人家掏钱找车拉出来的。他没敢说自己掏钱,他没有。
篆刻作品第一次在广西柳州获奖,他是借朋友的西服、挤闷罐车去领奖的。
他一个没人管的农民,就是这样起步的。
这之后,20世纪90年代初,经焦作市书法家协会热心的李鹏远先生举荐,到焦作市文联承包书画装裱摊——几经辗转农转非——到处托人核定事业编制——正式调入焦作市图书馆——买“金城”牌摩托——买7楼商品房——买独户小院——屡涉展事影响渐广——停薪留职再闯郑州——签约河南宏光房地产公司做职业书画家——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已经摸着40岁的门槛了。
这期间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一只五味瓶。
支撑这一切陆续发生的,除了八方关爱,就是小毛对生活强烈而直白的目的性——努力让生活好起来。
对得起自己。不辜负别人。
1998年冬,我在他家学习过三个月的书画装裱技术。我知道日复一日凌晨六七点起床、深夜12点以后休息的滋味。
书画篆刻作品能够换钱之前,推动这个家大幅度进步的,除了他的工资,是那些年复一年劳苦功高的棕刷、排刷、浆糊、裁刀、钢尺和阔大油亮的木案。
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为了他的目的,长年累月像一条拔河比赛中的绳子。
因为舍弃得太多,所以,愈加珍惜劳动所得。
为此,小毛甚至落下“抠”的名声。
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在一步步靠近他的目的地的路上,大口大口地吞咽苦涩之余,最敏感哪怕一点点伤害,或者真诚的首肯。
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急着赶他的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只能将丰富的情感深藏。
他很脆弱,常常泪如雨下。
这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或爱或恨,或喜或忧,小毛不是脱口而出,就是明确写在脸上。他常常告诫自己,一定要夹起尾巴做人。但事到临头,又往往管不住自己。事情过后,懊悔不已。再遇事情,依然故我。
他的观点,像他的刻刀一样锋利,一样横冲直撞、切中要害。
为此,他得罪过很多人,也赢得了很多人。
他像明末画僧担当一样概叹:直人何少曲人多!
这个目的性很强的人,还是个极富平常心的人。
他不止一次说过,书画篆刻,在谋生层面上,和挑粪种田没什么区别。那么,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在异彩纷呈、八仙过海的现代信息社会,又有什么可傲慢、可摆谱的。
在这种认识基础上,他喜欢清新浅白而又内蕴丰富的文艺作品。
这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又每每陷入苦恼的泥淖。他说,学习书法篆刻近20年了,很多看似简单、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往往拖着解决不了。处理这些问题就像处理自己的人际关系一样顾此失彼,摸不着头脑。这让他茫然,不知所措。
这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更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嘻嘻哈哈,爱说爱笑爱唱。
他有着一张永远长不老的脸。大伙说,有点像济公。
他爱眯着眼睛坏笑,这遗传给了他的儿子。
他爱看动画片,爱和鱼说话,爱点评姑娘,爱琢磨街头上的疯子傻子,还老说想写《痴人传》。
他还有点孤傲,固执,钻牛角尖,自以为是。
他很知足,觉得自己得到了很多。他感谢天恩。
他很怀旧,常常想起以往。
有一次,他独自蹲在雨地里。我问他干啥呢。他说,淋一淋能去火气。
真的,我从心底觉得,他有点齐白石的味道。不知道他会不会将目前这种人格,再有目的地扩张下去。
小毛是我的老师,我们认识6年了。
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不仅仅是艺术方法。他诚心诚意给予我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