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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9 1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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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缅怀恩师熊任望先生
李雨昌
与先生最后一面是2010年12月22日,在保定河北大学附属医院——得知先生病情加重,我和师兄高建国从石家庄前去探望。先生躺在病榻上,身体已极度虚弱,说话都非常吃力。握住先生的手,感觉虽依然温暖,但已没有了往日的力量。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不忍多打扰先生静养,问候几句就要告辞。先生看着我俩,嘴动了动,似有话要说。我和建国在床左边,先生长子熊陵大哥在右边,同时俯身到先生近前。先生使出仅有的气力,用微弱的声音,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把外边那本书给他俩一人一本。”熊陵说:“知道了,放心吧,我去办。”先生如释重负,闭上眼睛休息。与先生告别后,熊陵领我和建国到外间,取出先生刚刚出版的《离骚讲义手稿》给我俩。不成想,三天后先生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手稿成了先生留给我的最后纪念,睹物思人,情何以堪!
我于1990年考取河北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师从先生攻读古代文学专业。在校期间,追随先生,受教诲三年,可谓朝夕相处;毕业后一直未断联系,至今已20余年,感情至深。当时先生只带建国和我二人,建国比我高一届,他毕业后,就只剩我自己。因学生少,上课就在先生家中进行。时间长了,先生把我当成家庭一员,当成一个孩子,关爱倍至。多年来, 无论是在学术、书法还是为人处事方面,都是诲人不倦、毫无保留,令我终生受益。先生不仅是我学业上的老师,更是我人生的导师。
严谨治学 忠诚学术
先生是一位学者。在楚辞研究领域,占有重要席位,出版有《楚辞探综》、《屈原辞译注》等著作。
先生治学,严谨、扎实、一丝不苟,非常强调基本功。我跟随先生读书期间,多次聆听教诲:从事古代文学研究,一定要多读书,读懂原作。先生曾说:“读懂原文是进行研究的第一步,是基础工程。读不懂原文,一切深层次的研究都将建筑在沙滩上。”“读懂楚辞是我平生愿望之一。”《屈原辞译注》即是实践这种主张的最好体现:用训诂学的方法,对词语句逐一解释,严格忠实于原作;有分歧的地方,遍览古今各家注本,取其认为最合适者;在准确理解原文的基础上,分析作品结构、体式、探究作品含意和作者创作心态。《离骚讲义手稿》是先生备课时的手稿,里边修改的地方随处可见,许多地方是反复修改。其严肃认真的态度、一丝不苟的精神、对学术研究和对教育事业的忠诚,由此可见一斑。《楚辞探综》中收录的文章,是先生多年从事楚辞研究的成果,用文献学的方法,对屈原作品的构思、文意、体式乃至屈原生平和思想体系进行探讨,摆事实讲道理,论据充分,观点鲜明,有不少超越前贤之处,是其扎实的学术功底的体现,正所谓厚积薄发。
先生是一位书法家。在世人心目中,其在书法创作和书法教学上取得的成就较之在楚辞研究领域更加卓越,以至于多数人是从书法方面认识先生的。先生的书法成就,建立在深厚的功底之上。四岁学书,几十年如一日揣摩研习。在《郑文公》、《龙门二十品》等魏碑,颜、柳、褚等楷书,二王行、草书,张旭、怀素、孙过庭等草书,《石门颂》、汉简等隶书,《石鼓文》、《天发神谶碑》等篆书的研习上,都花过多年功夫。一直到老年,仍认认真真地坚持临习碑帖。对此,先生在《临碑有感》中用“朱颜奋笔充豪主,皓首穷碑作小奴”来形容。梅花香自苦寒来,正是由于广泛的继承,长期的积累,将诸多精华同炉共铸,加之综合文学修养和诗人气质,才形成了其沉雄老辣、豪迈壮美的独特书风。
先生对书法理论也多有建树,曾撰有《试论怀素〈自叙〉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岳麓寺碑〉三种宋拓本的比较》等论文。发表于《书法研究》1998年第1期的《神龙本〈兰亭〉的底本不是真迹》一文,由两个错别字入手,考证出以昭陵《兰亭》为底本的神龙本不是王羲之真迹,充分显示出其考据学上的深厚功力。
勇于创新 不停求索
继承传统无疑是必经之路,但如果只是囿于传统,则难以有大的作为。先生在对待继承传统与开拓创新的关系问题上,有两句经典的话:“不创新何必继承,不继承何以创新。”继承,是为了更好地创新,在二者之间,更加看重后者。先生强调读懂原文,是为了进一步的研究。读懂,只是第一步,是基础工程。先生说:文艺方面的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创作,一种是研究他人的创作,并戏称前者为第一等的学问,后者为第二等的学问。“学者只研究他人成果而自己不进行创作,又不跟创作队伍合流,势必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如果学者本身也是诗人、作家,他就能与古代诗人、作家创作时的思维相通,能较好地理解原作的真实含意。如果学者自己没有经历过创作实践,不会或不善于运用形象思维,就无法去理解作者为什么要塑造这样的人物,要赋予人物这样的性格;就可能将文学作品中的假托、比拟等情节都看作是写实,硬钻牛角尖。”先生不满足于仅仅作古代文学的研究工作,还努力做一等学问——写诗,并用书法表现出来。
先生是一位诗人,擅长古诗词创作。2001年刊印的《知养斋诗草》中收录了诗作100多首。先生喜欢屈原、李白,诗作浪漫豪迈兼具朴素写实,多用典故,有深厚的文学底蕴。一些律绝和古风,想象奇特,感情奔放,呈现出《离骚》的浪漫主义风格。
先生在楚辞研究方面,有许多真知灼见,创新颇多。如对《招魂》的研究,就别开生面,自成一家。在《楚辞》研究中,《招魂》一篇历来争论最为激烈,关于它的作者、主旨都有不同的说法。先生用其独特的眼光,认为《招魂》是一篇文学作品,而不是写实;作品是用的假托手法,借用招魂的形式,抒发返回楚国郢都的强烈愿望和永不离开故国的忠贞情怀。为此,先后发表过四篇论文,很有说服力。
在书法创作上,为了表明其追求,先生曾撰一联以自励:“学古毋为假佐,标新贵有真知。”先生有着较强的创新意识,在一些作品中,能冲破传统的规范,创作出自称为“形意书”的作品,力求表现出“自我”。而且,不只体现在形式方面,“严格地讲,书法创作的文字内容也应该是自己写的。”先生追求的是,书法不断随着诗的内容和风格的变化而变化,达到完全契合,“我书我诗,诗书相契”的境界。先生大多数书法创作的内容都是自己创作的诗文。
先生取得的成就,特别是书法方面,越到后期越丰硕,可谓人书俱老。先生从教学岗位上退下来后(带我到毕业时已68岁),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专注于学术研究和书法创作,老而弥坚,奋斗不息。先生喜欢屈原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书写《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以自勉;集有一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世忧乐,日乾夕惕”;自作诗:“今日华颠昨日青,拿云意气志难平,莫非报国分毛色,何必先生谢后生!”“九五将飞龙在天,七十作书正当年。与君相约三千日,文馆争衡一百篇。”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溢于言表。耄耋之年,仍为自己列出了人生规划,准备用五年时间出版四部著作。患病后,更是加快了进度。不料病魔作祟,留给先生的时间太少了。先生临走前未能看到著作全部出版,真乃一大憾事。
温良恭敬 为人师表
先生是学者、书法家,更是德艺双馨的老师、儒雅的长者。先生把做人放在第一位。先生十分欣赏柳倩先生的“不学时贤学做人”句,将其印在自己书法集的前面;书写《孟子》“舜,人也;予,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句自励;自作诗文中也多有这方面的内容,如“读《骚》每叹高阳帝,学字常思楚霸王”,“书家首先是诗人”,“夜分读《易》为消闲,宝贵穷通等一翰”等等。先生认为书法上有“两难”:一是“养气”,一是“自然”。要想在书法创作中具有浩然正气,必须先学做正人。
先生为人谦和,曾以“和气一团惭獬豸”、“温良恭敬一腐儒”自嘲。先生讲课,引用某家学说时,总是说“某某先生”怎样说,从不直呼其名,其学术文章中更是如此,未有例外。一次我陪同先生参观书展,走到一幅作品前,觉得水平不高,随口说了句:“这幅不好。”先生说:“能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也下了不少功夫。”充分体现出对他人劳动成果的尊重。先生是我的老师,年纪长我许多,但每每惠赐著作、书法,落款时总是在我的名字后加上 “仁弟正误”、“学弟惠存”、“学友正”、“贤棣正”、“贤友留念”等敬词,就连对我的孩子(应该是先生的孙辈了),题字时也称呼“小友”。其谦逊愈发让人心生敬意。
先生对学生无比热爱。对晚辈常以朋友相称,勖勉多,赞许多。1991年保定十二青年书展,先生题诗:“十二青年各显神,翰飞赢得满园春。不知今日莲池内,几许游人着绢裙。”1997年一青年朋友书展,先生题诗:“超群一鹤翥幽燕,海阔天空每忘荃。可盼他年成鼎鼐,庙堂此日许瑚琏。”建国和我读研毕业时,先生赠言:“三年同席一朝别,夜夜静观双子星。”字里行间,处处体现着长者对晚辈、老师对学生的赞许、勉励和殷切期望。先生一生淡薄名利。其书法作品在艺术品市场上价格不菲,但只要是学生、熟人要字,总是有求必应,分文不取。正所谓:字有价,情义无价。
2006年10月我在苏州参加培训班,白天课程满,晚上去先生在苏州的家中看望,师生相见甚欢,谈到很晚,先生留我在家中住。我因第二天还有课,培训中心在郊外,路途远(离市区几十公里),怕第二天早上迟到,坚持晚上赶回去。先生说:“这么晚了,那么远的路,你自己走我怎么放心?!”于是执意安排人开车送我。望着站在夜幕中目送我远行的老人的身影,我喉头哽咽,眼圈发热,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2009年底,先生来石家庄,我携妻女去住处看望,事先约定了时间。到楼下时,陪同先生来石的梁志林师兄已在等候,说是先生嘱他下来迎接,并说得知我们来,先生非常高兴,早早给我女儿写了一幅字。当时先生已身患癌症,但仍谈笑风生,并以以前跟癌症作斗争的经历(先生58岁时曾得过一次癌症,后治愈)鼓励我生病的妻子积极乐观地生活。回保定后又写了一封信对我和妻子进行劝慰和激励。眷眷之心、殷殷之情,令我们全家感动。
先生心胸宽广。在书法上不收徒,却从不吝于传道授业解惑。把传承的效果放在第一位,将技艺倾囊相授,不在乎自我得失,毫无门户之见,这是何等的胸襟和气魄!
先生在书法界倍受尊敬与称道,但这不是对地位和权威的敬畏——他未在官方机构里任过职,只是一名普通的退休教授——这是对其学问、艺术和人格魅力的心悦诚服。
先生晚年在河北、江苏两地轮流居住,冬天在保定,春夏秋在苏州寓居。在苏州只是隐居,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恬淡自守,其境界一般人难以达到。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虽然离开我们了,但其道德文章将永留人间,一定会激励众多的后学像先生那样治学、为人。先生在天之灵应该欣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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