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比起赵之谦、黄士陵,可谓是篆刻中的大写意派,但齐白石是反对做印法的另一类代表。白石虽重视印面效果动人,但他依靠爽健、猛利的单刀去刻自然形成的一面挺拔、一面迸裂的线条,表现书法中具有特殊效果的笔意及印面痛快淋漓的气氛。他讲求创作过程中的痛快,不去斤斤计较细节,不用做印手法去制造印面效果。白石曾说刻印要“不为摹、作、削三字所害,虚掷精神”,“余之(用刀)纯任自然,不敢妄作高古”,就是说他不愿用做印的手法去追求貌似高古的假古董。白石有一首“题某生印存”诗并题解:
古今人于刻石只能蚀削,无知刻者,余故题此印存,以告来者:“做摹蚀削可愁人,与世相违我辈能,快剑断蛟成死物,昆刀截玉露泥痕。”世间贵痛快,何况篆刻风雅事也。
他认为刻印是痛快事,一刀刀爽爽刻去才能得痛快淋漓之妙,刻意做作、精工巧饰、模拟锈蚀皆有害创作情绪的宣泄,有害艺术的最高境界自然二字。
在篆刻中反对制作效果、轻视刀法作用最甚者莫过近人马衡先生之论,他在《谈刻印》一文中有一段话:
……徒恃其运斤之力,以攻方寸之石,剑拔弩张,狰狞可怖,毫无美感可言。彼则沾沾自喜曰:此汉凿印之遗法也。一何可笑至此。此盖代表陋而妄者也。汉印中之凿印,有刀法而无笔法,有横竖而无转折,为当时之急就章。作者偶一效之原无不可,不能专以此名家也。
……可见刻印必自写篆隶始,吾丘氏固未尝专授人以刀法也。刀法为一种技术,今谓之手艺。习之数月,可臻娴熟。研究篆体,学习篆书,则关于学术,古谓之小学,穷年累月,不能尽其奥藏,其难易岂可同日语哉?
马衡反对模拟汉凿印,并且贬刀法为手艺,奉篆法为学术,虽与赵之谦、黄士陵、齐白石同样是反对摹古印之貌,而本质却是相悖的。赵、黄、齐之反对做印摹古,是艺术创作的一种主张,而马衡之反对摹古,是站在文人学者立场上的片面之论,失去了篆刻的艺术立场。
前人一直在强调刀法表现笔法之论,但篆刻毕竟不同于书法,篆刻除了具有一定书法属性外,还具有美术等其他多种属性,从而共同构成了篆刻艺术的独立品格。因为它凭借方寸印面的形式,就有一个如同绘画中“经营位置”的问题。篆刻的审美习惯是逐渐积淀而成的,篆刻独特的艺术语言是以秦汉古印为基础的,古印中靠自然因素而形成的斑驳朦胧之美已是表现篆刻特殊的金石意味的重要内容,在后世的篆刻创作中,在印面上创造这种斑驳朦胧的效果,以表现古印中的金石之气,实际已成为一种重要的创作手段。而制造这种斑驳朦胧效果,单靠固有的冲刀、切刀种种刀法程式显然不够,单纯传达笔意的线条也不足以表现印面的金石气氛,于是印人自然而然地寻求刀法之外的特殊技法以制造印面效果,这就是做印法产生的审美基础。在书法创作中,一笔笔写去,不重复,不描饰,而篆刻刻制的过程却不是这样,所谓的“大胆下刀,细心收拾”,这“细心收拾”即为书法所无,是修改与巧饰,其中有很大做印的成分。
前文引朱简《印经》中有一句“刀笔之外而有别趣,逸品也”,这刀笔之外,当是做印之法。篆刻具有一定的美术属性,绘画中笔墨之外的制作方法或许与篆刻中之做印法有相通之处。唐张彦远《论画》中论及“吹云泼墨体”的制作:
古人画云,未为臻妙。若能沾湿绢素,点缀轻粉,纵口吹之,谓之吹云。此得天理,虽曰妙解,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不堪仿效。
虽说是“不堪仿效”,毕竟说出了绘画中有这种笔法之外的技巧,并且虽失笔踪,却得天理。袁三俊《篆刻十三略》中说:
写意若画家作画,皴法、烘法、勾染法,体数基多,要皆随意而施 ,不以刻划为工。图章亦然,苟作意为之,恐增匠气。
以绘画中的各种独特技法而喻篆刻中“随意而施”的各种做印法,直接道出二者的相通之处。再看沈野《印谈》中一段话:
梅花道人作山水,先以秃笔蘸墨水,淋漓乱洒,然后随其粗细浓淡处,用笔皴之。及成多天然之致,人效之鲜能及者。余刻印章,每得鱼冻石,有筋瑕人所不能刻者,殊以为喜,因用力随其险易深浅作之,锈色糜烂,大有古色。
此亦绘画与篆刻制作技法之比较,篆刻中利用印材质地特点而达到特殊的艺术效果,亦做印之一法。
摹印有八法:制印、画格、落墨、用刀、蘸墨、击边、润石、落款。以为八法,不可不知。
其中击边、润石二法为做印之法,其说击边与润石之法:
摹印完成,其印四围整齐,用刀轻击边棱,仿摹古印,亦有不可击者,须留心辨之。今人甚造破碎,甚为可笑。
石粗不滑,少用盐擦即滑,即字面轻轻擦之,字亦娇媚,只不可重擦。
文国博刻石章完,必置之椟中,令童子尽日摇之;陈太学以石章掷地数次,待其剥落有古色,然后已。